一路上荷花都在深呼吸,以壓制緊張的情緒。
她要去見秦王,或者說,她正在設法與秦王見面。
一個從良的院閣女子,能選擇的人生路徑屈指可數(shù),她們要么找個老實人嫁了,要么隱姓埋名孤獨一生窮困潦倒。
荷花不同,她的轉型很成功。
她甚至給自己找了一份差事,就在萬年縣尉閆寸身邊。
閆寸雖沒有松口答應,但她每出一份力,幫一樁忙,就能得到報酬,公平合理。
別說一個像荷花這樣的女子了,即便是個確有些辦事能力的男子,也未必能得到這樣的待遇。
因此她對這份差事很上心,即便明知面見秦王的提議有多瘋狂,她也愿意試試。
由荷花去嘗試,是她跟吳關討論的結果。
她曾與秦王有過一面之緣,在一個亂哄哄的聚會上。
那是一場文人的聚會。文人聚會是最無聊的,他們的眼睛明明盯在女人身上,卻總是正襟危坐,張口引經(jīng)據(jù)典,閉口詩詞歌賦。
與那些直奔肉體關系的客人相比,虛偽透了。
秦王怎會參加那樣的聚會?
他是沖著一件東西去的,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有人要在那聚會上展示《蘭亭集序》,秦王心癢了。
他當然沒有參與聚會,事實上,那一晚他包下了整個環(huán)彩閣,環(huán)彩閣內(nèi)的每一個姑娘、仆役、王八,都成了秦王的眼線,參與聚會之人的一舉一動,秦王都清清楚楚。
他當然不屑于找一個姑娘打發(fā)時間,但姑娘們可顧不得他的想法,任誰都知道,若能被秦王看進眼里,就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荷花比其她姑娘更現(xiàn)實,她的表現(xiàn)也比別人更大膽。
她付出了一些東西,得到了給秦王奉茶倒酒的機會。
借著奉茶倒酒之際,她與秦王攀談了幾句。
那是她精心準備的話題,每個字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每層意思都恰如其分。
一個漂亮女人,做事得體,且她挑起的話題又那么有趣,秦王很難不跟她聊上幾句。
但也僅限于聊上幾句。
他的目的那么明確,他滿心只期待著《蘭亭集序》,與之相比,再有趣的話題都不足以真正吸引他。
最終,秦王并未得到《蘭亭集序》,他失望而歸。
那一次,荷花的精心準備打了水漂。但她并不氣餒,她還是樂此不疲地為這樣的機會保持敏銳。
此刻,荷花只希望秦王對她還有點稀薄的印象,這樣見到秦王的可能性就大了一些。
但她想多了。
她騎馬朝著驪山的方向馳騁了近兩個時辰,然后,她見到了死人。
新鮮的死人。
死人們穿著鎧甲。荷花并不懂唐兵的鎧甲樣式,在她看來那玩意兒都長得差不多。
她只知道,一定跟秦王有關,秦王在這里跟人打仗了。
他死了嗎?
荷花來不及提出問題,她已被三名兵卒圍住了。
“來者速速下馬!”一名兵卒喊道。
荷花便顫巍巍地下了馬。
“干什么的?”兵卒又問。
荷花不必做什么,孤身一人輕裝騎馬的女子,本身就十分可疑。
“萬年縣衙的?!焙苫ù鸬?,她遞上了一張閆寸的名刺。
兵卒接過名刺,看過后又還給荷花,并道:“來做什么?”
“我來……”荷花深吸了一口氣:“見秦王?!?p> 表面看來只是簡單的對答,唯有荷花知道她已命懸一線。若這場仗秦王勝了,她這個前來向秦王通風報信之人或許還能獲得信任,保住性命,但若秦王敗了,與她對答的是秦王的對手,他們定然不會留她性命。
荷花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你是哪一邊的?”
問話的兵卒嗤笑一聲,就憑這個弄不清狀況的女人,也敢來死人堆里找人?
兵卒沒答話,卻有一人答話了:“找我做什么?”
“秦王!”
荷花向一旁挪了一步,避免兵卒擋住視線,使她能與秦王對視。
“是你。”秦王的記性不錯。
“是我,我來向你報信,有人要對秦王府動手,情況十分危急?!?p> 荷花簡明扼要地陳述了閆寸和吳關的發(fā)現(xiàn),秦王靜靜聽著。
聽完,秦王先對親衛(wèi)道:“好了嗎?”
“好了!戰(zhàn)死的三十五個兄弟已經(jīng)掩埋,我做了記號,日后重新厚葬?!?p> “回長安!”秦王道。
他以手中的弓指了一下荷花,道:“你跟我來?!?p> 荷花誠惶誠恐,但面上十分鎮(zhèn)定。她答了一聲“是”,就這樣混在了秦王的隊伍中,與其并列而行。
“你怎會跟萬年縣衙扯上關系?”秦王問道。
“上次見您時,我也竭力想跟您扯上關系,只是沒成功,至于萬年縣衙……不稀奇,我努力十次,總該有一次成功。”
這個回答讓秦王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現(xiàn)在我欠了你的人情,我們確實扯上關系了?!鼻赝醯馈?p> “我很榮幸?!焙苫ǖ?。
“你想要什么報答?”
“我還沒想好。”荷花道:“您的報答一定很值錢很管用,我想留到關鍵時刻再用。”
“那你想不想要兩份報酬?”
“您的意思是,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有。”秦王繼續(xù)道:“我想請你幫我送個消息。”
荷花指著隊伍前后的兵卒將士道:“為何不讓他們?nèi)???p> “因為他們太顯眼,而你與我剛搭上關系,不會引人注意。”
“要送什么消息?”
“你拿上這個……”秦王自箭壺內(nèi)抽出一支箭,抽刀,削掉了劍桿兒,只留一支鐵質箭頭,“拿上這個,去城北元從禁軍的住地,見禁軍主將敬君弘,將你所知的事全部告訴他?!?p> “包括您今日遇襲,以及天策上將府已陷入危機?”荷花確認道。
“對?!?p> “然后呢?”
“然后,”秦王停頓了一下,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才繼續(xù)道:“然后請他進宮,替我向圣上稟明情況。”
荷花猜到了秦王的窘境,他已無法自由出入宮城,他的委屈困頓,竟只能由旁人轉告皇帝父親。
但即便秦王再委屈困頓,也輪不到荷花同情,她并未被同情心蒙蔽眼睛。
荷花問道:“那位敬將軍是您的人?”
“你的問題太多了?!?p> “若他不是您的人,我豈不是去送命?我必須問清楚?!?p> “他不是我的人,但他欠我一條命,我救過他?!?p> “可有些賬未必能收回來?!焙苫ǖ溃骸斑@世上總有人恩將仇報?!?p> “是?!鼻赝醪坏貌稽c頭承認,“這件事確有風險?!?p> “而您試圖隱瞞風險?!焙苫▔阎懽?,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秦王的卑劣之處。
“我和你一樣,為達目的會做出各種努力,你可以罵我卑鄙,但現(xiàn)在不是爭辯的時候,這件事,你做不做?”
荷花看著秦王遞來的箭頭,猶豫了一瞬,伸手接過。
“至少最終你沒騙我,我可以在知道真相后做出選擇,這已不算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