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一的話斬釘截鐵,毫不留情的駁回。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一個程序。
“林公子的選擇,是舍棄真實。他將生命給予了您,您為何還要推讓?活著,就那么讓您難以接受嗎?”無一所有的真情實感都來自設計者的代碼,對于阿婭的猶豫,他感到困惑。
就如當初面對鳳臨江,以及鳳家人的傷心難過,他的想法也只是:又沒有真的死去,為何一下笑,又一下哭。
阿婭一時半會兒還理不清思緒,痛苦地沉下腦袋。
無一對安知說道:“主子,可否暫避?我想與林姑娘單獨聊一聊。”
安知心中了然,在一切都坦白的那刻,無一就不是從小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忠仆了。安知目光在阿婭身上停留了一會,似有擔憂,最后卻什么也沒說,點點頭緩緩走出院子。
院門關上的那一刻,四周全都安靜下來,樹不動,葉不動,風不動,天不動,時間定格,只剩下無一與阿婭這兩個夢境之外的人。
阿婭沉浸在矛盾中,未發(fā)覺異樣:“可是對我來說,我已經(jīng)在原來的世界死了,這里才是新的世界?!?p> 無一默默解釋:“但您還沒死。軀體尚存,身體機能雖處于昏睡狀態(tài),但并不代表死亡。”
“這里有家人,有愛人,我為什么要回去……”
“現(xiàn)實里,有人在等您?!?p> “我不記得了?!?p> “所以才說,白日夢做多了,就會忘記現(xiàn)實……”無一長嘆一聲,聲音變得虛無縹緲“阿婭,莫要任性。”
“你!”
阿婭一驚,猛然抬頭,這才發(fā)覺周圍異色?!霸趺椿厥??”
對面已無人。
只留下飄飄蕩蕩的聲音在阿婭耳邊徘徊。
“只是為了‘安知’,你愿意留下,那么為了‘安知’,你該醒了?!?p> 所有的景色都已凝固,所有的齒輪都停止轉動,所有的顏色都在眼前褪化,原本嶄新的樹枝化作枯木,干凈整潔的庭院變得腐朽不堪。
“滴——”
……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開院門。是一個小丫頭,下人打扮,樣貌清雅柔和,說話卻活靈活現(xiàn)。
小丫頭身后跟了兩名男子,一前一后,皆氣度不凡。
小丫頭恭敬地朝人行禮:“二位爺。那位安小公子曾住過的,就是這個院子了?!?p> 林附輕拂門欄,落了一手塵灰,拾起枯木枝葉,見的滿地枯黃,嘆道:
“許久無人了?!?p> 丫頭道:“是,那位小公子幼時因病早夭,這院子便一直空著。”
林附喃喃道:“這樣啊……”
李晚鳴道:“附哥,你找這院子做什么?”
林附輕笑搖頭:“沒什么?!?p> 轉而又問那名丫頭:“我瞧你長得像一個人,曾在我妹妹身邊當丫鬟,不過因為一些事走散了,便再沒見過?!?p> 那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睜著眼睛一臉懵懂,在林附面前低眉俯首,語氣稚嫩:“旁人都說我長得像祖母?!?p> 林附如今年過半百,未有子嗣,未曾體驗過兒孫的樂趣。瞧這丫頭可愛,不免想多問想句:“那便同我說說?!?p> “爺是想聽我祖母的故事?”
林附微笑著點點頭。
小丫頭清清嗓子,用黃鸝似的嗓子開始細細說來……
“奴婢的祖母,年輕時候也在大戶人家做丫鬟,喜歡上了一個青年,青年也喜歡她,只因各侍其主,兩人望而卻步。后來府上蒙了難,差點沒命,是青年將她和姐姐一起救了出來,只是逃離的過程很不美好,青年的叛離讓他的主人十分惱怒,東躲西藏的時間里,青年沒了,姐姐也沒了,只有她活了下來?!?p> “之后她嫁給了祖父,有了孩子,就把這段往事藏在了心里,再不提起。興許是藏得太難受了,才會在臨死前講給奴婢聽?!?p> “死了?”
“嗯……”
林附嘆了口氣,抹去眼下陰霾,從錢袋子里掏出三兩銀子遞過去。
“往事如煙隨風去,你祖母既已不在,便讓這段往事消失吧?!?p> 離開安家后,剛剛退位的嘉寶皇帝打著折扇,沖林附調侃。
“又不是說書的,一個小故事還得給銀子,你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不,是陛下賞的?!?p> 林附搶過折扇,大搖大擺往京城外走去,李晚鳴搖頭直笑,跟上前去。
日頭高漲,暈暈而開,正好找個客棧小店,聊天喝酒。
自阿婭他們離開,這個世界時間便開始飛速流逝,單獨留下的林附當了幾十年官,便瀟灑辭去官職,在各國各地逛走。
花城的花香滿布,馥郁鎮(zhèn)的花糕依舊香甜,陳記糕鋪撤下了第一的名頭,陳老還活著,已是百歲高壽。
南朝那家酒肆依舊熱鬧,老板娘漂亮豐滿,但沒人敢調戲搭訕,因為大家都知道名花有主。令王有了三個崽子,個個長得白胖可愛,朋友遍布四海,唯獨不見與東嘉的來往。
李華年死后,鳳臨江自刎在妻子墓前,對他來說,人世并無可留戀,不如早早隨妻子而去,想必妻子也在等他一起。不曉纏上白布,愿為鳳臨江做一輩子的未亡人。
皇商散了,最開始換了一批又一批人,后來干脆廢了商人賤籍,比皇商什么的來得更妙些。
而安家是回憶的最后一站。
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識,故事合情合理,但故事里卻獨獨少了一對男女。
小二端上酒,里面有八分前老板的手藝,小雀斑留起了絡腮胡,里面有九分前老板的神韻。
林附端起酒杯,聽見隔壁桌有人喊他:
“林兄?”
是個男人,臉蛋白凈,年歲與他大概相同,林附大約猜到了是誰。
“孫兄?”
“真是你!”孫漸清正高興,卻瞟見桌旁還有一人?!氨荼荼荨?p> 李晚鳴沖他擺擺手:“狀元郎?不用稱呼我,我就是出來逛逛?!?p> 孫漸清尷尬地笑了笑,倒真的心平氣和的接受了,不過也是,他如今是西蜀人,東嘉的皇帝也管不著他。
酒過三巡,孫漸清迷迷糊糊話又開始多了?!澳忝妹卯敃r一腳把我踹下車,我只覺得屁股現(xiàn)在還痛著……”
林附毫不留情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只可惜,她死了?!?p> “不。”林附舉杯同他對碰,想到什么,自顧自言語,也不知說給誰聽,“她還活著,活在……另一個地方?!?p> 滴——
“病人醒了!”
“怎么樣?有什么不舒服嗎?”
“快叫安醫(yī)生……”
阿婭聽著這些細碎的聲音,捂著腦袋精神恍惚,她……不是死了嗎?
“我……不是死了嗎?”
“是這樣的……”護士一邊替她檢查身體一邊解釋。解釋的十分完整,像是背過一遍又一遍。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安醫(yī)生來了。”
皮鞋踏擊地板地聲音清晰且沉重,每一步每一聲都觸及她的心頭。
阿婭緩緩抬頭,男人的薄唇輕張,輕輕勾起嘴角,嗓音清冷卻溫柔。
“歡迎回來。”
我的阿婭。
每個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夢,都將沉迷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