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安營
沿官道行了將近一個時辰,便抵達漢王寺地界。但見洛陽的各路兵馬從四面八方陸續(xù)趕來,均由前來接應(yīng)的旗牌官接應(yīng),向著洛水北岸的一處高地上集結(jié)。
進入營地,徐平數(shù)了數(shù)各支隊伍前的狼牙旗,估摸著集結(jié)于此的軍隊?wèi)?yīng)有八千余人。這么一支盔明甲亮的軍隊,不說所向披靡,至少也能算作威武之師了。倒是楊玄感那邊,由于這些年隋皇楊廣不斷征伐,消耗甚巨,按理來說,召集到的人馬不太可能更加兵強馬壯。如此想來,此戰(zhàn)倒也不會過于兇險。只是營地中彌漫著一股萎靡之氣,令徐平頗有些不安。
徐平率領(lǐng)部眾放下行裝,前去輜重營領(lǐng)取搭建營帳的帆布木材。剛走近轅門便聽得營內(nèi)一片吵嚷之聲。徐平攔下眾人,只身走進輜重營查看。
進得轅門,卻見一個披盔戴甲的軍士杵在場地正中,應(yīng)該與自己一樣是個百夫長,站在他對面與之爭吵的卻是一個文士打扮的主簿。二人爭得面紅耳赤,圍觀的則是一眾軍士。
“開什么玩笑?我們來了八百人,就給我們發(fā)二十頂帳篷?”百夫長指著主簿的鼻子吼道。
“哪個隊伍發(fā)多少帳篷,我這里都清清楚楚的寫著呢,你自己看??!”主簿抖了抖手中的賬冊,不甘示弱道。
“奶奶的,欺負老子不識字?滾蛋!”百夫長說著便上前推搡。
主簿拼命站穩(wěn)腳步,道:“你要上哪去?這里面不準你進!”
“可去你的吧!”百夫長一把摜倒主簿,沖身旁軍士招呼一聲,“兄弟們,給我搬!”
圍觀軍士聞言,一哄而上,涌進主簿身后的大帳中。
徐平眉頭深蹙,快步走出轅門,招呼眾人道:“都跟我進來!快!”
眾人忙涌進轅門,剛到營中,便撞見一大群人搬著帆布木材從帳中走出。
“攔住他們!”徐平一聲令下,身后眾人齊發(fā)聲喊,站開成人墻,將轅門擋在身后。
“干什么的?”那百夫長分開身前眾人,走上前道。
徐平迎上,道:“哄搶軍資,可是要殺頭的!”
“關(guān)你屁事!滾開!”
“你拿的可是我們的東西,怎么不關(guān)我事?”
“里面還多的是,自己去搬?!?p> “我說你是聽不懂人話嗎?你這叫哄搶軍資!你把東西都搬你們那了,其他部隊的弟兄怎么辦?”
“我說你是誰啊?怎么管這么寬?”那百夫長說著,上前就要推搡。
“誒誒,怎么著?要動手嗎?”徐平身后一人,扯著公鴨嗓上前一步,擋在徐平身前,正是常年跟隨徐平左右的劉勝。
看見劉勝上前出頭,張力也往前一步,與徐平并肩而立。
“誒呦?比人多是吧?”對面的百夫長見狀,沖著身后一揮手,立馬有四個人放下手中抬著的帆布,涌上前來。
徐平身后的一眾兵丁見狀,均鼓噪起來,一個二個摩拳擦掌。對面眾人也紛紛將輜重放在一邊,作勢要上前斗毆。
眼見情勢即將失控,徐平一把摘下頭盔,摜在那百夫長腳下,朗聲喝道:“對面的,敢不敢單挑?你要是贏了,東西拿走,輸了,放下滾蛋!”說罷,扯下腰間的勒甲條,除去身甲。
“媽的,誰慫誰孫子?”那百夫長怒罵一聲,動手除盔卸甲。
見兩人來開架勢,眾兵丁均鼓噪著退到場邊,圍作一圈。劉勝、張力趁著空檔,上前幫徐平撿起盔甲收好。
只見那百夫長雙手攥拳,曲臂架在面前,下頜微收,含胸拔背;再看其腳步,不丁不八,非陰非陽,顯然頗通手戰(zhàn)之道。徐平不敢怠慢,亦架起了雙臂,貓起腰,將重心壓得很低。
徐平比對手矮了半頭,壓低重心后,更是讓對手有一種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覺。然則重心一低,腿上負擔(dān)便重,持久對峙顯然對己不利。
只見徐平一個箭步上前,右拳由下至上,直刺對手心口。對手右擰腰,沉肘格擋。
徐平合掌攀住對手前臂,猛一挺身,提膝便撞。
對手被徐平雙掌封住身形,不及閃避,只得提胯抬腿,用股側(cè)硬抗一擊,隨即順勢轉(zhuǎn)身,屈肘反撞徐平。
徐平曲臂掩耳,一個踏步貼住對手背身,這一逆勢而上的動作反到逼散了對手力道,原本勢若萬鈞的一記肘擊被輕描淡寫地攔將下來。
對手被徐平搶住后背,心知不妙,忙將重心向下一沉。就在此時,徐平一把攬住其腰身,催力便摔。
二人一角力,對手憑借自身身大力沉,勉強站住。
相持片刻,對手突然伸手去掰徐平手指。這種小擒拿動作,極易傷人,是以一般切磋都默認不可使用。
徐平?jīng)]有防備,左手中指頓時被掰折。驚怒之下,忽想起聶豹教自己的要領(lǐng),當(dāng)即重心一沉,合住腰胯,雙腿一齊發(fā)力。
“喝??!”徐平一聲狂吼,將對手一把拔起,擰腳甩腰,將其重重摜在地上。
不等對手起身,徐平飛身撲到其身上,對著其后顱補了一記肘擊。
遭此一擊,對手當(dāng)即暈倒。徐平站起身,一咬牙,“喀啦”一聲將中指掰回原位。
“滾!”徐平虎視眈眈掃視對面軍士,喝道。
對面見主將倒下,紛紛氣餒,只得搬起暈倒在地的百夫長往轅門走去。徐平手下鼓噪著讓出一條窄路,留給對面通過。
“那個……原本就歸我們的二十頂帳篷,總得讓我們拿走吧?”一個軍士走到徐平身前,小心道。
見徐平點頭,那人趕緊招呼同儕搬起二十套帆布和木材,匆匆離開輜重營。
管理輜重營的主簿見徐平趕走了縱兵搶奪軍資的百夫長,忙湊上前來,連聲道謝:“多謝這位小哥了,這幫粗人,一個二個都不講道理?!?p> 徐平正在劉勝的幫助下穿回盔甲,聞言,眉頭微微一皺,問道:“怎么?聽你這話,還有別人來搶軍資?”
主簿道:“像這樣直接動手搶的倒是再沒有了,不過都嫌發(fā)得少了,非要多拿上個三五件才肯走。”
徐平疑道:“你就這么讓他們多拿,那來得晚的隊伍怎么辦?”
主簿無奈道:“我當(dāng)然不讓他們拿,可哪里攔得住???”
徐平嘆了口氣,問道:“我們是進德府來的隊伍,能領(lǐng)多少?”
主簿翻了翻賬冊,道:“進德府有十四頂帳篷。小哥,要不你也多拿兩頂吧,我記到剛才那票人身上?!?p> 徐平哭笑不得,道:“你這糊涂賬,根本經(jīng)不起查呀?!?p> 主簿搖搖頭,道:“沒人會去查的。打起仗來大家忙著保命,誰會去計較帳篷哪多了哪少了。”
徐平道:“算了,我們還是不冒領(lǐng)了。給我們照著數(shù)取吧?!?p> 主簿點點頭,轉(zhuǎn)身沖著帳里招呼一聲,便有兩個雜役將帆布木材一件件搬將出來。
徐平小聲問道:“話說回來,帳篷怎么這么少?三四十個人擠一頂?我記得應(yīng)該是二十人一頂啊。”
主簿愁眉不展,道:“洛陽城的倉庫里就只剩這么多了?!?p> 徐平聽到這話,心知不假:畢竟這兩年隋皇接連兩次征討高句麗,征調(diào)了全國各地大量的物資,是以洛陽城倉庫中儲備不足,也并非不可思議之事。
徐平帶領(lǐng)眾人將帳篷搬回到本軍駐地,卻見到聶豹正在大發(fā)脾氣。
徐平忙命劉勝、張力帶其他人去安扎帳篷,自己則走到聶豹身前問道:“聶團,怎么了?”
聶豹往身后一指,道:“你看看這些,這就是咱們的口糧?!?p> 徐平順著聶豹指示看去,見地上擺放著數(shù)十個解開的麻袋,應(yīng)當(dāng)便是其他人剛剛領(lǐng)回來的軍糧。徐平走進前一看,卻見袋中面粉不但摻著麥麩,甚至還摻著不少草屑。
徐平將聶豹拉到一旁,小聲道:“聶團,咱們這次的輜重補給出大問題了,帳篷也不夠,糧草也不足。咱們這些領(lǐng)頭的就別抱怨了,不然下面的弟兄非亂不可?!?p> “帳篷也不夠?”聶豹驚怒道,聲音倒是壓低了不少。
徐平搖搖頭,道:“差的遠。而且先到的部隊都在多拿多占,還不知道那些到的遲的待會兒怎么辦呢?!?p> 聶豹狠狠吐了口唾沫,壓著嗓門罵道:“他娘的,這仗讓人怎么打!”
徐平勸道:“盡量安撫弟兄們吧,人心不能亂了,不然真要出大事的?!?p> 聶豹一直遠處,道:“你自己看看,整個營地現(xiàn)在是個什么德性!一個個哭喪個臉,這他媽是出來打仗的?”
徐平岔開話題,道:“咱們的主帥是什么來頭?”
聶豹道:“他叫達奚善意,我之前沒怎么聽過這個人的名字,應(yīng)該不是武將出身。估計就是東都留守樊子蓋大人的幕僚而已?!?p> 徐平皺眉道:“軍中亂成這樣,也不見他前來巡視安撫,也太外行了。”
二人相顧無言,負手站在一旁,看著部眾搭建營帳。
“臭小子,還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吧?”聶豹突然問道。
徐平微微一愣,道:“你說的是……”
“打仗的時候,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要跟緊我。”聶豹正色道。
徐平尷尬一笑,道:“聶團,你怎么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了?”
聶豹一向大大咧咧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罩上了一層濃濃的憂慮之色,道:“你知道,我是上過戰(zhàn)場,從死人堆爬回來的人。老實說,這場戰(zhàn),打不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