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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刃傳

第十九章 鎩羽

詭刃傳 西風(fēng)言志 3068 2019-06-24 02:28:49

  徐平護(hù)定聶豹身側(cè),手中丈二長槊已化作吐信毒蛇,一探一收必見血光。此時的徐平只覺腦中一片空白,麻木地看著眼前敵人被自己一個個扎透咽喉、心口,頹然倒下。敵人的熱血逐漸順著棗木槊桿淌進(jìn)手中,徐平感覺手里一片濕滑,甚是有礙拿捏。

  眼見一個衣著襤褸麻衣的敵軍雙手挺起一支雙尖草叉當(dāng)面刺來,徐平舉槊相迎,使槊尖靠上叉尖,腰上略一發(fā)力,將來叉偏斜開來,腳下更不停留,前上一步,將槊刃順著叉桿劈向敵軍前手。

  那敵軍哪里見過這種招式,當(dāng)即被劈爛左手食、拇二指,吃痛間,撒手扔下了手中鋼叉。

  徐平搶上一步,貼近那人身前,空出右手一把抓住對方衣袖,猛力一扯,只聽“嗤啦”一聲,本就襤褸不堪的麻衣被扯下半尺寬一綹。徐平順手將麻布纏上手掌,再不管那人,自顧向前殺去。

  如此一來,手中打滑之感頓減。徐平精神一振,咆哮一聲,往前猛沖三步,率先一步深入敵陣。

  聶豹見徐平發(fā)了狠性,生怕其有什么閃失,連忙大吼一聲,快步跟上。

  孰能料到,就是二人這么一個小動作,很快便引得身旁的洛陽軍士卒一個學(xué)一個,紛紛吼叫著加快了步伐。不多時,洛陽軍前線已是殺聲震天。

  對面的楊玄感軍見狀,忽然傻眼,氣勢被徹底壓倒。離得遠(yuǎn)的不知前方發(fā)生了何事,紛紛放緩了腳步,最后面的零星士卒,甚至開始偷偷后撤。

  正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洛陽軍原本已似一灣幾近干涸的溪流,轉(zhuǎn)瞬之間又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就算這是回光返照般的最后一個浪頭,也足以令徐平、聶豹等人踏浪而行,越過死生之間的最后一道坎。

  眼前的敵軍陣線越來越稀疏,已經(jīng)可以看到敵陣末尾。徐平頓感足下生風(fēng),大踏步向前沖去。聶豹也不再高舉將旗,只將旗桿往肩上一扛,拔腿便跑。

  終于殺穿敵陣,聶豹扭頭沖徐平大喊一聲:“往北!進(jìn)山!”

  “明白!”徐平高聲回應(yīng),右手單手提槊,提步飛奔。

  喊殺聲逐漸被拋離腦后,徐平心神稍安,卻聽得身后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快速逼來。徐平扭頭一看,卻見楊積善策馬追來,已近身后三丈,手中馬槊直指聶豹后心。

  “閃開!”徐平伸左手一把拉過聶豹,右手掄圓槊桿照定楊積善槊尖砸去。

  “啪嚓”一聲金木交擊之聲響起,只見徐平面前木屑橫飛,手中棗木槊桿竟被聲聲抽折。徐平虎口震裂,半條膀子頓時麻木,總算是將楊積善刺來的馬槊打偏,救下了聶豹。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一聲慘呼響起。徐平和聶豹相互扶持著定住腳步,看向慘叫之人,卻見劉勝的身體宛如一只被拋起的破麻袋,在空中劃過一道笨拙的弧線,轟然落地。原來,楊積善策馬馳過,戰(zhàn)馬的胸膛重重撞上了劉勝的后心。

  “劉勝!”徐平撕心裂肺痛呼一聲,就要撲上前查看。

  “快走!”聶豹一把拉住徐平。此時身后追兵正緊,哪允許片刻耽擱!

  “劉勝,你怎么樣了?”徐平仍然掙扎著想要上前。

  聶豹一把扔了將旗,從徐平腋下將其摟住,貼耳大吼:“你答應(yīng)跟緊我的!一諾千金!一諾千金!”大呼間,反手一刀捅倒了追上前來的一名敵軍。

  “啊啊啊!”徐平高聲痛呼,卻不得不跟著聶豹繼續(xù)向前跑去——追兵已至身前,再有耽擱,不單是自己,就連聶豹也得葬命于此。

  一路跑來,徐平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丟盔棄甲”。這一身披掛,在逃命的時候完全不能保護(hù)自己,只是沉甸甸的累贅。轉(zhuǎn)頭一看,就連校場上一向重視軍容的聶豹,此時也扯斷了勒甲條,拼命解開身甲,至于頭盔,早不知扔到何處了。

  軍旗既倒,漫山遍野的逃兵再無方向,各自按各自的想法逃竄。徐平提著僅剩的一把橫刀,跟在聶豹身后沖進(jìn)北邊一處山坳。

  行至山林之中,總算擺脫了身后追兵。聶豹緩下腳步,沖徐平擺了擺手,半晌,喘勻氣息,道:“歇歇吧,再跑下去徹底廢了?!?p>  徐平點(diǎn)點(diǎn)頭,彎腰著喘氣打量四周。此地是邙山山脈的一處峪口,叢林掩映,山石嶙峋。有一條清溪從山石間淌下,未出山坳便滲進(jìn)地下。

  徐平走到溪邊,鞠一捧水洗了洗臉,又狠狠往嘴里灌上一通,這才找處平整地方坐下。再看看身邊,跟著跑到此處的逃兵僅有十余人,基本上都是熟面孔,大部分人前一天晚上都與自己在同一軍帳過夜。

  徐平癱在地上歇得半晌,忽想起一事,忙掙扎著站起身來,挨個查看其跟過來的同袍,終于,期待中的那張臉龐出現(xiàn)在了眼前——張力,這個機(jī)靈的小伙總算是死里逃生地跟了過來。

  徐平長舒口氣,心下稍感慰藉,走上前拍了拍張力的肩膀。張力沒有言語,只是沖徐平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徐平重新走到聶豹身旁坐下,低聲道:“哥,之后怎么辦?”

  “進(jìn)山,追兵一般不會搜那么深。就算搜過來了,這么窄的山路上論躲論打咱們都不吃虧?!?p>  “進(jìn)山以后呢?一直躲起來嗎?”

  “沿著山路走,肯定能找到住人的地方。到時候咱們問清了路,從別的山口下山?!?p>  徐平看了看身邊,見沒人注意這里,便壓低嗓門悄聲道:“再然后呢?咱們現(xiàn)在就剩這么點(diǎn)人,進(jìn)不能攻,退不能守?!?p>  聶豹給徐平使了個眼色,起身沖眾人道:“大伙兒抓緊休息一下,我們?nèi)ヌ教接袥]有人追過來。歇好了咱們還要繼續(xù)往山上走?!?p>  徐平起身跟在聶豹身后,二人往山下走到林邊,放眼南邊平原,并不見有人來追。

  “你怎么想的。”聶豹找到一塊樹蔭下的平整石頭,坐下道。

  徐平坐到聶豹對面,埋頭沉聲道:“我不甘心,仗打成這樣。”

  聶豹盯著徐平半晌,緩緩道:“實(shí)話跟哥講,你還想打仗嗎?”

  徐平猶豫片刻,死死盯著地上的泥土,低聲道:“不想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一早上我竟然殺了那么多人。我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就毫不猶豫的把他們?nèi)繗⑺馈?p>  “他們是敵人,你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p>  徐平霍然而起,道:“他們是‘人’!他們不久前還是普通的百姓,是莊稼漢,是腳夫,是……”

  “早就不是了!”聶豹高聲打斷徐平,亦起身道,“從他們站在楊玄感身后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只有一個身份!叛徒!”

  徐平語塞,頹然坐下。

  “可是……哥,我還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明明知道沒有做錯,但是……”徐平越說越激動,眉頭緊鎖,眼睛痛苦地閉上,雙手胡亂地抓撓著耳邊的頭發(fā)。

  “阿平,”聶豹走到徐平身邊蹲下,伸手握住其雙腕,道,“你沒有錯,更沒有罪?!?p>  “哥,我是不是個懦夫?我感覺自己的手在發(fā)抖?!毙炱蕉⒅约旱氖郑中牡奈蹪n已經(jīng)洗清,指甲縫間卻盡是血跡和泥垢。

  “當(dāng)然不是,從頭到尾都站在陣前的人如果還是懦夫,那天底下還有勇士嗎?”

  “可我為什么害怕了?我怕打仗了!”徐平抬起頭,竟有兩行清淚涌出眼角。

  “這不叫怕,”聶豹直視徐平的雙眸,正色道,“這叫憐憫?!?p>  “憐憫?”

  “只有野獸才會無動于衷地殺人,”聶豹放開了徐平的手腕,起身道,“你說的不錯,他們是‘人’。無論他們作為敵人是多么可惡,多么兇殘,可他們還是人。你跟我來?!?p>  說罷,聶豹走到空曠處蹲下,用手將地上的土石攏做一個拳頭大的小土包。

  “有這么個講究,叫‘撮土為香’。你就把這當(dāng)作是香壇,向蒼天祈禱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英靈早日魂歸故里吧?!甭櫛f罷,當(dāng)先跪倒在土包前,左掌疊在右掌前,倒頭便拜,三拜之后方才起身。

  徐平跟在聶豹身后跪倒,認(rèn)真拜了三拜。第三拜一頭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聶豹見其肩膀不住起伏,知道徐平忍不住痛哭流涕。對于男人來說,此時此刻,無論什么樣的勸慰都是聒噪。聶豹深知此間滋味,默默走到一旁坐下。

  約莫過了一頓飯的時間,徐平這才逐漸收斂心神,起身坐回聶豹對面。

  “哥,我想回洛陽?!?p>  “想回家?現(xiàn)在洛陽估計已經(jīng)被包圍了,就算回去也進(jìn)不了城啊?!?p>  “不是回家,我想去守住洛陽?!?p>  “守洛陽?那也得先進(jìn)城啊。誒,對了,你是不是還知道一條可以進(jìn)城的暗道。等等,你是說你想接著打仗?”

  “打!必須接著打!”徐平眼中射出堅毅的光彩,接道,“不過不是進(jìn)城守城。我要用最小的代價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p>  “什么意思?”聶豹茫然道。

  徐平伸出右手拇指,從左至右在頸前緩緩一劃,用略顯沙啞的嗓音道:“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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