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初二大屠殺

　　初一的早上，街上依然冷冷清清。連鞭炮的聲音都沒有。孫老板打開糧店的大門，冷風(fēng)瞬間灌了進(jìn)來。

　　徐鈺憫和李冬裘裹了厚棉襖，從糧店出門。街上已經(jīng)能看見一些零零星星的人了。大概是出來串門拜年的。徐鈺憫和李冬裘并沒有城里親戚可以拜年，二人出來是要去偵查各個路上能設(shè)置炸藥包的空店鋪。

　　一整個上午，徐鈺憫和李冬裘都在出入各個街上的空店鋪。城里的空店鋪非常多，準(zhǔn)確的說是一多半都是空的。日本人來之前就有大批的店家外逃，日本人進(jìn)城后殺人放火，又有一大批人逃跑。

　　徐鈺憫和李冬裘很容易分辨哪些店鋪是日本兵進(jìn)城之前跑的，哪些店鋪是日本兵進(jìn)城之后跑的。

　　先跑的店鋪里東西都空了，鋪?zhàn)永锟帐幨幍?，像是剛建好還沒住人的新房，灰塵遍地，偶爾有一些搬不走的柜子桌子還在。甚至有野貓?jiān)趶U棄的柜子里面做了窩。大貓不知去向，餓的半死的小貓?jiān)诠褡永飸K叫。墻角還有野狗拉的屎。

　　而日本兵進(jìn)城之后跑的店鋪，店主人跑的都很匆忙，只顧得上帶走金銀細(xì)軟，店里的東西幾乎都還在。這些鋪?zhàn)佣荚獾竭^日本兵反復(fù)多次的洗劫，門窗被砸爛，東西亂糟糟的滿地都是，一看就是進(jìn)了賊的鋪?zhàn)印?p>　　從城東的兵營到城外，一共有九條能通行坦克的路，徐鈺憫和李冬裘一上午才看了三條。找到了幾處比較不起眼的、能布置炸藥包的地方。徐鈺憫用石頭在這些地方的墻上都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形，作為記號。

　　中午的時候，徐鈺憫和李冬裘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還開張的面館。又是戰(zhàn)亂又是過年，有飯館開門營業(yè)實(shí)屬不易。兩人各自要了一碗青菜面，坐在靠近門口的桌上吃。

　　門口的桌子是整個店最破的，桌面上坑坑洼洼，看上去可能有好幾十年了。但雖破，坐在這里一能看到街上的情況，二來萬一出緊急情況，兩步就能從門口逃走。

　　李冬裘一邊吃，一邊看著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劃痕，想著這個桌子幾十年前剛開張時還是光滑如鏡的桌面，幾十年來無數(shù)的客人坐在這里，挪碗放盤，留下這些劃痕，那些客人當(dāng)時坐在這里想的是什么呢？現(xiàn)在他們是否還活著?

　　穿黃色衣服的人影忽然閃進(jìn)店門。

　　李冬裘和徐鈺憫同時看清了進(jìn)門的人，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兩人右手繼續(xù)拿著筷子吃面，都把左手放下去摸衣服里的手槍槍柄。

　　進(jìn)來的是個偽軍。

　　店老板像哈巴狗一樣點(diǎn)頭哈腰地迎上去，和偽軍交談?？吹昀习逵懞玫募軇莶豢赡苁账腻X，這是敵占區(qū)，敵兵有生殺大權(quán)，必須好好伺候。很多偽軍并不比日軍善良多少，得罪了照樣砸店殺人。

　　徐鈺憫和李冬裘悄悄對了一下眼色，開始加快吃面的速度。沒剩幾口了，爭取兩口扒完走人。這時候必須沉住氣，不能慌張，讓人家起疑。

　　但徐鈺憫和李冬裘放下碗剛要起身，那個偽軍忽然徑直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徐鈺憫旁邊。

　　桌子上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diǎn)，李冬裘感覺自己全身的汗毛猛的炸了起來，就像一只被潑了冰水的貓。李冬裘從腰間把手槍拔出來，在桌面下指著對面的偽軍。李冬裘心說怎么第一天就暴露了？他坐過來什么意思？徐鈺憫也滿臉蒼白，他看上去也嚇了一跳。

　　“我知道你是誰。”偽軍很鎮(zhèn)定，看看徐鈺憫又看看李冬裘，最后看著徐鈺憫說。

　　李冬裘過度緊張，手一哆嗦差點(diǎn)開槍了。

　　“我是誰？”徐鈺憫微笑，似乎還維持著鎮(zhèn)定。

　　“日本兵營的坦克會用來鎮(zhèn)壓城北的村莊。因?yàn)楸Ｂ反灞还ハ萘?，日本人判斷城北有大部?duì)。需要調(diào)動重兵圍剿?！眰诬姏]有回答徐鈺憫的問題，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只能說這些。你知道該做什么?！?p>　　偽軍說完就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門。

　　偽軍走后很久，徐鈺憫和李冬裘都還坐在位子上攥著手槍柄。兩個人都不認(rèn)識這個偽軍。不明白偽軍為什么要給他們說這種軍事機(jī)密。按理說這些東西都是絕對保密的，情報的泄露有時會決定戰(zhàn)事的勝敗。那個偽軍卻就這么走過來說了。徐鈺憫和李冬裘都害怕周圍還有其他的偽軍會沖進(jìn)來開槍。但兩人等了半天，街上依然空空蕩蕩。徐鈺憫試著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大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走。”徐鈺憫對李冬裘說。

　　兩個人匆匆出了門。出了門以后兩個人都不停地前后看，像是兩個剛剛在街上殺了人逃走的賊。徐鈺憫帶著李冬裘東繞西繞，連續(xù)過了好幾條街，逃的遠(yuǎn)遠(yuǎn)的，兩個人才逐漸放松下來。

　　“我很害怕?！痹谝粋€沒人的小巷里，徐鈺憫回頭小聲對李冬裘說，“我們會不會暴露了？”

　　“我恐怕我們倆已經(jīng)暴露了?！崩疃命c(diǎn)點(diǎn)頭，和徐鈺憫對視，兩個人都在對方眼神里看到了慌張。

　　“那個偽軍沒有害我們的意思，他可能是個臥底。但還是蹊蹺，我完全不認(rèn)識他，他怎么認(rèn)識我的？我在城里待的時間并不多，按理說即使跟蹤也跟不到我頭上。如果他是臥底，他應(yīng)該找他上家聯(lián)系，為什么來找我呢？”徐鈺憫整理了片刻的思緒，平復(fù)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他的動機(jī)和身份我們暫時不猜，但能知道的是我們倆不像以前以為的那樣根本不被人注意了。或許有人在監(jiān)視我們。我們暫時不能回糧店，怕被看見牽扯到其他同志。但必須想辦法通知糧店里的人。讓他們提高警惕。”

　　“我們找個紙條，走到糧店對面的街角扔下。孫老板肯定會看見，他等我們走后小心去拿就是?！崩疃孟肓讼?。

　　“可行。上午我們不是去過幾家有雜物的空店鋪么？去找找有沒有紙筆?！毙焘晳懻f。

　　“我不會寫字，你會嗎？”李冬裘說。

　　“會?！?p>　　兩個人靠著記憶找到了幾家空店鋪，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包食物用的黃油紙，但沒找到筆。于是徐鈺憫就用碎紅磚在紙上劃字，說明情況。徐鈺憫趴在空店鋪的地上寫字時，李冬裘一直提著槍站在窗邊警戒。

　　兩個人又徘徊了很長時間，東拐西拐地繞了好多路。這是怕有人跟蹤。最后成功用李冬裘的辦法讓孫老板拿到了信。

　　送完信以后李冬裘和徐鈺憫還不敢回去，又無處可去，于是決定按部就班地偵查其他路上能放炸藥包的地方。

　　李冬裘走在空蕩蕩的城市里，忽然感覺一陣害怕。似乎總有人在角落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李冬裘本來以為自己和徐鈺憫就像兩只螞蟻一樣，做了什么沒人知道。但那個偽軍的到來讓這種感覺徹底粉碎。

　　眼前的情況太撲朔迷離了，街道四通八達(dá)，但李冬裘卻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里。看不見的地方，各方的勢力都在這個城中暗暗較勁，就像平靜的海水下面涌動著狂流。

　　……

　　……

　　大年初二。

　　這一天早上，馬亥正在家里吃面。年初二吃面條是習(xí)俗，面條要用之前包餃子剩下的面來做。許多地方都有這種傳統(tǒng)。

　　院門突然被猛地撞開。

　　馬亥嚇了一跳，扭頭看去。院門口，一個血人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來，撲倒在地上，拼命地大喊：“馬隊(duì)長！救命??！”

　　馬亥扔了碗就跑過去，扶起那個倒在地上的血人。血人的身上和頭皮上、臉上都是破開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他的衣服上板結(jié)著厚厚的泥土?？瓷先ゾ拖褚恢荒嘧龅墓治锉淮痰臏喩砹餮?。

　　“怎么個事？我不認(rèn)識你！你哪里的！”馬亥抱著血人喊。

　　“我是落人坡的……有鬼子……對著我們村發(fā)炮，好多鬼子……”血人似乎經(jīng)歷了長途的瘋狂奔跑，拼命地喘著氣，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馬亥看著他驚恐至極的眼睛就知道他沒有撒謊。

　　“還有……鐵皮車?！毖死^續(xù)說，“很大的鐵皮車。”

　　“什么鐵皮車？！”馬亥沒聽懂，急得火冒三丈，朝懷里的血人喊，“我看你快死了！你死之前說明白！什么鐵皮車！”

　　“大鐵皮車……子彈打不透……車上有機(jī)槍……”

　　馬亥大概想象出來了，放下血人扭頭喊，“爹娘！我去救人！你們帶著村里人往密營跑！”

　　馬亥知道速度必須要快，敵人已經(jīng)在進(jìn)攻了，每拖延一秒鐘都有人會多流血。馬亥像瘋子似的跑出去，在村里扯著嗓子來回大喊，告知民兵隊(duì)集合、村民去密營避難。馬亥等不得民兵隊(duì)全部集合完畢，帶著幾個人就開始往落人坡的方向瘋跑。

　　離落人坡有好幾十里路，馬亥跑的太急，跑了不到八分之一的路就透支了體力。氣喘不過來，肺疼的像有爪子在抓。心臟開始疼，疼的不敢動，那種感覺仿佛心臟是一個柔軟的小西紅柿，而一只大手正在用力把它捏爆。

　　馬亥只好慢下來，開始快走。民兵隊(duì)的其他人和馬亥反應(yīng)差不多，都臉色發(fā)白地開始快走。走了一會兒馬亥又覺得身體恢復(fù)一些了，便喊：

　　“能跑的再跑跑，我們早去一會就多救幾個人！幾百條人命！”

　　民兵隊(duì)們于是又開始跑，跑了很小一段路又開始心臟疼，所以又只能快走。一群人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走走跑跑。個個臉色慘白或血紅，汗幾乎泡透了棉襖。

　　馬亥的民兵隊(duì)緊趕慢趕地到達(dá)落人坡時，敵人已經(jīng)離開了。

　　留下一片地獄。

　　野火還在村舍和草地上燃燒，像是無數(shù)紅皮黃毛的巨獸在游蕩。整個村子的草房頂都在燃燒，黑色的煙柱和白色的煙柱騰空而起，彎曲著升入高空，猶如古代傳說里黑白兩色的長龍?jiān)谶@個村子里破土而出，每條龍身上的鱗片都有桌面大。

　　煙柱在村子上空匯集成山岳般的灰云，那灰云是如此龐大，馬亥抬頭仰望，覺得煙云里面似乎能爆出銀蛇般的閃電，降下人血的紅雨來。

　　民兵們散開行動，在村外的一片荒地上找到了二百多具尸體。

　　馬亥去查看那些尸體。男女老少都有，甚至還有嬰兒。地上許多的彈坑，每一個彈坑都能放下一輛小轎車。彈坑旁邊是泡沫般松軟的崩濺土，一大堆一大堆，像農(nóng)村院角的堆糞一樣。大部分人是被炸死的，身體就像被小孩扯爛的泥人一樣支離破碎，大部分都開膛破肚，地上堆著一些五顏六色的、黏稠的、腥臭的內(nèi)臟，讓人看了渾身發(fā)涼。還有一些人七竅流血，表情驚恐萬狀，大概是被震死的。

　　除了被炸死的人，邊緣的一些人尸后背上全是槍子打出來的大洞。大概他們跑到那里時日軍步兵追上了他們，一通集火要了他們的命。

　　“落人坡有六百多人，這里才不到三百。”馬亥吩咐手下，“再到周圍找找，應(yīng)該有一半人逃出去了。盡快和他們?nèi)〉寐?lián)系。”

　　“是?！笨做H芥說，他是馬亥新任命的副隊(duì)長，接替李冬裘的職務(wù)。

　　孔鯤芥轉(zhuǎn)身帶著人往遠(yuǎn)處搜索，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馬隊(duì)，剛剛有人來信兒，早上給你報信的人沒救過來，死了。村里人已經(jīng)到了密營了。”

　　馬亥愣了愣，眼前朦朦朧朧浮現(xiàn)起早上懷里的血人的臉，他瞪著眼睛向自己求救，自己帶人出去以后他肯定以為鄉(xiāng)親們得救了吧？他臨死前肯定以為自己盡了使命挽救了村子……但他不知道馬亥來晚了。

　　馬亥站在那里沒說話，腳下一地的尸體。積血順著他的褲腿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