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是永安縣十三娘里最會聽評書的人。那講書人的只要一開口,阿媽就能知道他講的是哪段,是否是個海青腿兒(注:沒拜過師的藝人)。
十三娘是永安百姓將十三位各有特色的婦女列在榜上,她們分別有禮樂射,御書數(shù),琴棋畫,戲繡舞聽評。阿媽便是排在最末的聽評娘。
阿媽喜歡聽袍帶書,尤善黃臉兒,不僅會聽,聽得多了也會講上一兩句。黃臉兒里的人物,她都記得門兒清。
使短家伙的坐于桌后表演,著長衫,折扇拿于手,醒木置于桌,在開始或中間停歇的當口使用,意為警示,以加強表演效果,先念“定場詩”,再正式表演。
“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河目???,燕頷虎頭”的秦瓊,“眉飄偃月,目炯署星。鼻若膽懸,齒如貝列。神爽朗,冰心玉骨;氣軒昂,虎步龍行”的柴嗣昌,單雄信“身高一仗,貌若靈官”,徐懋功“容貌魁偉,意氣軒昂”,王伯當“身長膀闊,腰大十圍,眉清目秀,虬發(fā)長髯”,尉遲恭“身長九尺,膀闊二停,滿部胡須,面如鐵色,目若朗星”……
當年阿媽年紀尚小,家里請了幾個說書的聊以消遣,阿媽一聽,就迷上了聽評,日日跑去聽。阿媽家里是大戶人家,也算是個金閨小姐,竟整天迷些不入流的玩意,聽聽也就罷了,居然連書堂都不去了,家里人對此頗有微詞,禁了阿媽的足。但阿媽不是停實的人,年紀再大些,膽也肥了,常常偷爬出去聽評,家里人管不住,只好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縣令和家父起了爭執(zhí),因朝廷要從永安調(diào)人入離,家父近幾年兢兢業(yè)業(yè),在百姓中聲望不錯,為朝廷做了許多貢獻,離安那邊有意給家父升官調(diào)任,縣令起了妒,暗中派人在一個夜晚一把火燒了他們家府邸。
阿媽那日聽評聽高興了,拉著那使短家伙的,硬要人家繼續(xù)講書,正講到一半,忽聽外面吵吵鬧鬧,有微微光亮,只聽有人喊道:
“旬家著火了!旬家著火了!快救火!”
阿媽立馬驚起,扭頭就推門望去,火光正是從自己家的方向亮起的,她心涼了一半,趕緊拼命往回跑,跑到府邸時,府上連大門都沒了,房屋盡數(shù)倒塌。
“爹!娘!”
在大火中,她拼命喊著爹娘的名字,見沒人回應(yīng),就想沖進去找,被一旁的鄰居攔住。
“旬姐兒,別去了!燒成這樣,人都沒了!”
“我爹娘還在里面!我要進去!”她說著就掙開那人想往里沖,周圍人都上前攔住她。
左鄰的姨勸道:“他們都進去找過了,人都燒成灰了。玉啊,聽姨的,姨得保住你阿爹阿娘唯一的種啊,姨不能讓你去冒險?!?p> “你爹娘肯定更希望你活下去,對不對?”
旬玉跌坐在地上,怔怔看著熊熊的大火吞噬著她曾住過的一草一木,吞噬走了她最親的人,她只好大哭,撕心裂肺的哭。
她沒爹娘了。
她的爹娘再也不會對她笑了。
“爹啊,玉兒再也不去聽評了,娘,就聽你的,我就乖乖的嫁個好人家,你們快回來吧,你們說什么我都聽,我再也不會不聽話了,爹……娘……你們回來啊?!?p> 一陣雷聲之后,猛地下起了大雨,刷刷地對大地進行洗禮,火勢漸小,來救火的人漸漸離去,剩幾個不忍心留小姑娘一人的婦人還在原地。
“玉啊,跟姨走吧?!币膛牧伺男」媚锏募绨颍瑧z惜道。
“姨……我想一個人待會?!?p> 姨也知道她難過,沒說什么,嘆了口氣,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和剩下的婦人離開的旬府。
此時已經(jīng)不叫旬府了,殘破不堪,火燒的痕跡觸目驚心。
旬玉不知道她此時還能做什么,她都不知道火因是什么,也不知道該找誰報仇。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漸小的雨淋在她身上,打斷了她的頭發(fā),打濕了她的衣袖。她跌跌撞撞起身朝著里面走去,她想著,興許,還能剩點什么……
她環(huán)顧著、翻找著、拼命翻找著。
可什么都不剩。
火太大,連人都難逃一劫。
三年后,旬玉成了永安縣赫赫有名的才女,聽評大師,凡是在永安聽過評書的,都知道她的大名,她靠著常年的聽評經(jīng)驗,和一雙靈敏有品的耳朵,自己操辦了一家評書堂,請專業(yè)的老師來培養(yǎng)評書人才,掙了不少積蓄,爹娘死去的陰云似乎也漸漸離她而去。
但她不再開口講評,繼續(xù)在聽評界只是為了生計。她始終覺得是她貪玩害得爹娘離她而去。永安縣的人,聽過她說評的人,都覺得遺憾,感慨世上少了一位女說人。
攢了一些積蓄,姨說阿爹在平瑀有一位當官的刎頸之交,讓她去找投靠那人。于是旬玉打點好評堂,帶著盤纏上路了。
永安離平瑀皇都甚遠,她沒走幾天,渾身上下臟兮兮,衣服已經(jīng)又破又舊,整個人累得似乎骨頭要散架,正坐在小道旁的林子里休整,想起自己坎坷的命途,不禁有些傷感。
這時忽聽道子那邊傳來窸窣的聲音,像是布鞋摩擦地面的塵土劃出的聲音,有很多,參差不齊,還有隱隱的說話聲,似乎來了不少人。
人多勢眾,旬玉擔(dān)心是什么壞人,連忙躲在一旁的草叢里,打算先觀察觀察。
從小道那段漸漸顯現(xiàn)出人影,個個步履蹣跚,面容憔悴,穿著破破爛爛的粗布衣裳,感覺和自己的情況差不多。
再仔細看看,這些人似乎是背著家當趕路的,有些還受了傷,其中還有婦女和孩子,應(yīng)該是逃難的人。旬玉靈機一動,從旁邊的泥土里摸了摸,抹黑了自己的臉,乘機混入他們當中。
隊尾有個一個帶著孩子的面善婦女看見了她,旬玉上前問道:
“嬸,這是逃難的隊伍嗎?”
婦女滿面愁容道:“是啊,仗打過來了,不得不逃?!?p> 旬玉點點頭,又跟婦女聊了起來。
“您哪的人?”
“江元的,小姑娘你呢,怎么就一個人?”
江元的?那應(yīng)該是從南邊的難民。
旬玉一聽問地,打著哈哈道:“江元附近的村,也沒有名字,不過我爹娘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了?!?p> 婦人也沒在意前半句,只聽她說爹娘都沒了,心疼地看著她。
“小姑娘不容易,以后就跟著我們吧,我們正要北上呢,說是怡川設(shè)了難民營,我們正要過去。”
去平瑀正好是西北上的路子,跟著難民隊伍也安全些。
旬玉點點頭,決定跟著這些人走。
走了好幾天,隊伍里差點沒了糧食,勉勉強強才終于到了怡川,到了那里之后,果真有給難民搭建的棚子,只是地方有些偏僻了些,但糧食和水充足,也常有人送,還有一些草藥,以備不時之需。
旬玉想著先在難民營休整一天再出發(fā)。
晚上,她躺在棚里,身旁的婦人和小孩都熟睡著,可她睡不著,總覺得身上黏糊糊的。
她記得來的時候看見一條小溪,就在棚子不遠處。她躡手躡腳起身,朝著小溪尋去。
走了沒多遠,在月光下,看到一道反光流動的痕跡,是小溪了。旬玉興奮的跑過去,是一條非常小的溪水,旬玉將袖子卷起,撩起水洗了洗胳膊,又清洗了洗臉頰。
她舒爽的嘆氣,感覺臉上一陣清涼,在這無人的靜謐夜晚,她放下了一路來的勞累,美麗的臉龐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挽起褲腿,踏入溪流,采起朵朵水花,濺起的水花四散,蹦的高時,能夠親吻到她的臉頰。美好的女子在月下的水中歡愉,銀色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宛若一個下到人間的仙子。
辰帝被這美麗的女子迷住了。
他微服私訪,來到這貧困之地,晚上難以入睡出來散心,沒想到竟能遇上這般美景。
女子清洗下臉上污漬的瞬間,清秀美麗的容貌煽動了他的心。就著銀白的月光翩翩起舞,臉上甜美的笑容,讓他似夢非夢,似幻非真。
他覺得這女子是下凡的仙女,因故流落貧寒之境,他要救她于水火之中。
辰帝如此想著,也就從一旁的樹后走出,走近旬玉。
旬玉正享受著清澈的溪水與夜晚的微風(fēng),卻見一男子忽然從樹后走出,她愣在了原地,腳下的水花瞬間安靜。
她沒有見過有著這般氣質(zhì)的男子。
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身金邊雪白的袍服,一塵不染,墨發(fā)襯托出他清秀的面容與潔白的脖頸,他的皮膚像昆侖山里潔白的雪蓮花,他的背脊挺直,似要跟一旁的樹比誰更挺秀,雙眸中蘊含著巨大堅韌的力量。
她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加有魅力的男子,一種光亮至美的氣息從他的面龐感染到了她的內(nèi)心,撥動她的心弦,他沒有笑,但他的雙眸卻在微笑,胸脯橫闊,語話軒昂,似有萬夫未敵的威風(fēng)、千丈凌云的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