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方才一剎的暗潮翻覆,只落入李元祈眼里。
心中頗驚異這位十來歲的小公主,竟如此心沉似海、深不見底,莫非也是拜不受寵的宮廷生活所賜?
只見她雖笑若春桃,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寒氣,盯得久了怕是會讓人心上都結(jié)了霜。
許是被他看得頗為不自在,云裳公主忽而開口問道:“??ね鯙楹芜@般盯著本公主?莫非我面上染上了污跡?”
李元祈被她一問,恍然察覺自己方才愣了神,盯了她好一會兒,而在座賓客聞言皆望了過來。
他面色幾變,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再看向她,卻見那幽深的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嘲諷,才知她是有意戲弄,倒反而鎮(zhèn)定下來。
不急不躁徐徐欠了欠道:“方才是本王唐突了,還望公主海涵。只是本王初見公主,甚覺面善,仿佛是在別處見過……不知公主近日可曾出宮游歷過?”
一時(shí)峰回路轉(zhuǎn),這下?lián)Q成云裳公主面色幾變了。
原本只是想戲弄這登徒子一番,卻沒想反被他將了一軍,這人果然小肚雞腸,可此時(shí)此刻不便戀戰(zhàn),還是息事寧人的好。
于是開口道:“原來如此,我說呢,中原號稱禮儀之邦,想來皇子也必不是如此孟浪之人。不過郡王爺怕是認(rèn)錯(cuò)了人,我們西域女子的長相在你們中原人看來,怕是都差不多一個(gè)樣。本公主自小養(yǎng)在深宮,如何隨意能與王爺撞見?”說罷,也不由李元祈答話,又福了福,徑直回身落了座。
李元祈一時(shí)面上尷尬,卻也不便再多言,只能望著那背影笑道:“公主所言甚是,想來怕是本王一時(shí)迷了眼。”而后便也回了席位。
而看熱鬧的賓客見如此收了場,一個(gè)個(gè)便也訕訕地轉(zhuǎn)了身繼續(xù)觥籌交錯(cuò)去了。
只是那龜茲王不知為何,自云裳公主入席后,便面色晦暗,一盞茶的功夫,便命幾位王公代為作陪中原來使,自己扶了側(cè)王妃回寢宮去了。
見王上一去,底下諸位王公大臣自是松快許多,而那云裳公主獨(dú)自坐在一處,似甚感無趣,隨意進(jìn)了些小菜糕點(diǎn),喝了幾口果酒,便也起了身,款步走到李元祈面前,福了福身,算是告辭,轉(zhuǎn)身便向宴席外走去。
李元祈心下不甘,日思夜想了好幾日,今日終于得見,有好些話想要問這戲弄他好幾次的女子,卻又礙于人多眼雜,恐生事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任由那倩影兒飄然離開。
可自她一去,李元祈心下也便了無生趣,又被勸了幾盅酒后,便假托不勝酒力,搖搖晃晃要去更衣,從宴席上脫身出來。
今夜月色如水,如為這王宮內(nèi)院罩上一帳銀紗。
一串琉璃宮燈沿著小徑直掛到不遠(yuǎn)處的湖水畔,一棵似有些年歲的菩提樹,枝繁葉茂,綠茵茵間仿佛被纏上了一縷縷紅絲帶,微風(fēng)徐來,吹皺了一湖碧水,亦擾亂了一樹紅絳。
在西域荒漠里,甚難見到如此水光瀲滟之景,李元祈不由心下一動(dòng),順著小徑走去湖畔。
到了近前,卻見那菩提樹下躺著一個(gè)人,一動(dòng)不動(dòng),不知是生是死。
李元祈深知自古王庭多冤魂,哪怕是這佛國龜茲恐也難成例外,如今和親一事已定,不可再生枝節(jié),便沒聲張喚人,只向前幾步問了聲:“你是人是鬼?”
只聽那人愣了一晌沒出聲,忽而噗嗤一笑,答言道:“自然是鬼,還是專吃登徒子的艷鬼?!?p> 還不等李元祈反應(yīng),便立起身來,走出樹影來到亮處,竟是云裳公主。
“竟然是你?”李元祈一時(shí)有些驚喜,卻不想再被這小妮子拿捏捉弄,便斂了面色神情,問道:“堂堂一國公主,為何在此裝神弄鬼?不怕我稟告你父王?”
“呵,真是惡人先告狀,我好端端在此處參禪冥思,被你擾了清靜,反倒污蔑我?!痹粕压饕荒槻恍嫉臉幼樱^而道:“倒是你,不在宴會好生虛與委蛇,闖到這內(nèi)廷來,是何居心?不怕我去父王面前告你?”
李元祈看她一臉神氣的樣子,不禁好笑,呵呵幾聲說道:“今日才知公主好利口!可為何那日在沙洲里裝聾作???公主若告到王上那里,不妨把本王在沙洲里攜公主共騎之事也一并稟告了,想來才好治本王一條大罪。”
本想鎩鎩她的威風(fēng),卻見她那原本生氣騰騰的桃花面一凌,冷哼一聲:“你我都是聰明人,何必說這些子暗話。你不顧邦交禮儀、偷偷入城,又扮作西境人,在城里鬼鬼祟祟,讓王上知道了也是好玩的么?這事彼此都撂開手吧,日后也好相見。”
說完不等李元祈回話,轉(zhuǎn)身便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衣袖,道:“公主且慢,我尚有好些話想要問公主。”
卻見她停了步子,轉(zhuǎn)身冷眼看著他道:“急什么,再有半個(gè)月,不怕沒時(shí)間問?!?p> 一用力,便把衣袖從李元祈手里拽了出來,轉(zhuǎn)身飄然而去,空留下李元祈愣在原地。
站了一會兒,聽見身后有人喚他,回頭一看是龜茲王身邊的大閹臣,怕是見他出來久了,尋他回去。
李元祈便假托被此處風(fēng)景迷住,一時(shí)忘了時(shí)辰,便隨那閹臣回了宴席,直至夜深,方才被送回宮外官驛。
南華伺候梳洗過,李元祈躺在軟榻上,思及今日發(fā)生的一切,一時(shí)難以平復(fù)。
和親、龜茲王、云裳公主、紅影……亂糟糟地堆在他心上,一時(shí)理不清頭緒……
如今大事已定,或許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一切都只能待半月之后再做計(jì)較打算。一夜輾轉(zhuǎn),究竟不能入眠。
而李元祈不知,龜茲王庭內(nèi),亦有個(gè)無眠的人兒。
坐在王庭最高的城樓上,白裳裳把腳搭在女墻外晃晃悠悠。
巡邏的衛(wèi)兵對這位公主如此的喜好早已見怪不怪,從旁路過時(shí),便也都不去打攪她。
此時(shí)正值春末,風(fēng)都打南邊刮來,帶著濕漉漉的水氣,擦在人身上,好不愜意。白裳裳最愛這個(gè)時(shí)節(jié),即無寒涼又不燥熱,正適合在這里吹夜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