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北往(中)
極北之地雖渺無人煙,可也有幫派。飛狐幫在這一帶勢力最雄厚,他們的總舵離這里也不到一百來里。在這家客棧里就有一百多名飛狐幫的高手,幫主唐匆正坐在樓上的雅座上喝酒。他身材雖不高大,氣派卻不小,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不凡之威傲,讓人一眼瞧見,便知道此人平日必定發(fā)號施令慣了。
唐匆的座位是精心挑選的,可以望見樓下的每一個人。此時,他正掃視著樓下的每一個人。自從風斷、水血踏進客棧,唐匆便一直盯著二人,酒都停下不喝了。同桌的八人都是飛狐幫最強的好手。幫主不動,八人也停下所有的動作,只管盯著風斷、水血二人。
忽地,唐匆厲聲道:“速派一批弟兄立即趕往孤雁客棧?!甭劥搜裕笫椎囊晃皇菹鳚h子立道:“幫主,這么急,難道這兩人……”唐匆冷哼一聲,這位瘦削漢子立即閉嘴。不知道為何,唐匆微嘆了一口氣,許久才道:“這二人太穩(wěn)了,不僅腳穩(wěn),身子穩(wěn),手也穩(wěn),他倆走路都如山一般靜,一般穩(wěn)?!笔菹鳚h子對面的一瘦須老者驚道:“幫主,難道他二人會壞了我們的大事?”唐匆微微皺眉,喃喃道:“也許,我們會命喪于此!”他的語聲突然變得刀一般冷厲道:“一般人走進陌生客棧,首先會在門口停頓片刻,打量里面的情況??蛇@二位是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你們想想,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卻不在乎四周環(huán)境,難道他們不可怕嗎?”
瘦削漢子僵然變色,驚聲道:“就憑他們兩個?我們可有一百弟兄,不如先將這二人剁了……”唐匆微微一笑,竟移開目光,望向樓下的窗口。只見窗子開了一線,兩個人像蛇一般自窗縫間滑了進來。樓下的人也發(fā)現(xiàn)異常,客棧里登時靜了下來,透出死一樣的寂靜,仿佛是看到兩個剛逃出地獄的幽靈。
有兩個“人”站在窗前,四只蛇一般的眼珠射出凌厲的目光打量著眾人。這兩個人的頭十分尖小,身材也十分瘦挑,乍一看,和大蟒蛇無異;他們的全身黑乎乎的,卻又膩又滑,還閃著光。他們本來就是蛇一般的人!
只見左邊那蛇人“嘿嘿”地笑了幾聲,抖了抖黑蛇皮風衣,隨手將面前坐著的一人提開,那人猝不及防,被甩落在地。落地之人身材十分魁梧,仿佛一尊鐵塔,竟被這蛇人輕而易舉地甩落在地,頓時氣得哇哇大叫,立即騰身而起,順手抽出后背的兩柄大斧,砍向蛇人的頸部。只見這人出斧利落快疾,勢如驚雷,夾雜有萬鈞之勢。
陡地,寒光一閃,一顆人頭如流星飛出,拖著血紅的尾巴。那大漢魁梧的軀體重重跌在地上,不停抽搐。堂中驚駭聲大起,那顆人頭竟飛向一位婦人——風斷的妻子。
說時遲那時快,婦人還未及做出反應(yīng),只見人頭離婦人僅一尺之距時,忽地打了個回旋,又飛了回去,砸向那蛇人。涮!又一道寒光閃出,另一個蛇人拔劍將人頭劈落。殺死大漢的那個蛇人“嘿嘿”地冷笑了起來,笑聲讓人毛骨悚然。他尖聲道:“原來這里也有高人,恕在下無意冒犯之罪!”說話這人是蛇信,雖然他自視劍術(shù)了得,可瞧見人頭竟飛旋而回,因此對風斷、水血十分忌憚。高手出招,不留痕跡,聰明人是不愿與風斷、水血這樣的高手結(jié)下梁子,何況他是蛇信。
風斷只是望著婦人,夾了一塊蓮子燒魚片放在她的碗中,溫聲道:“沒嚇著你吧?”婦人雖面如死灰,卻搖搖頭。風斷沉聲道:“不用怕!”婦人點點頭,又認真地吃起來。風斷喝酒、夾菜都是用的右手,而另一只手卻緊緊地握著刀,從沒有放松過一刻。
水血也未動,他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酒,細細地品嘗刀子酒割喉的滋味。
蛇信放下心來,望著大漢的尸體,尖聲道:“不想死的話,趕緊滾開,這張桌子歸我倆兄弟了,你們的酒錢不用付了。”這張桌子還有十三人,人人額前冒汗,手心冰涼,但他們都沒有動,只是望著樓上的唐匆。唐匆低頭輕抿了一口酒,這十三人立即起身默默地走出客店。
蛇寸隨即大叫道:“小二,還不快收拾桌子,有啥好吃的都給老子端上來?!钡晷《囊娺^這樣的場面,嚇得雙腿直打顫,像蕩秋千一般跑了過來,迅疾收拾了桌上的酒菜碗筷,把桌子擦了又擦。不消片刻,端來酒菜。深怕慢了半分,下場跟那大漢一樣。蛇信二人驕橫地坐了下來,將一塊雞腿咬得“噼啪噼啪”地作響。咬一口雞肉,再喝一口酒,神色十分得意。
唐匆淡淡地道:“左護法,你去吧!”瘦削漢子的眼里幾乎快噴出火來,可瞧見唐匆毫無表情地臉,只得重重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屬下想將后院的弟兄一起帶去,不知……”唐匆頷首道:“記住,一到孤雁客棧,原先在那里的弟兄要全部趕到前一站?!笔菹鳚h子點頭稱是,又狠狠地瞪了那蛇信二人一眼,這才下樓,轉(zhuǎn)人后院。
那瘦須老者不解地問道:“幫主,這蛇信雖說是個厲害角色,但功力絕不在幫主之上,怕他們作甚?”唐匆又抿了一口酒,緩緩地道:“這蛇信很快便會成為一條死蛇……”他嘆了一口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這么冷的天,蛇是不適合出活動的,更不適合出來咬人?!笔蓓毨险吣恐泄饷㈤W動,喜道:“幫主,這事交給屬下去辦吧!”唐匆忽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這酒不好喝嗎?”瘦須老者忙道:“不,不敢,幫主,屬下敬您一杯!”同桌的另外六人連忙舉杯,一飲而盡。
水血只喝酒不吃菜。他覺得,一旦吃了菜,刀子酒的酒勁兒就淡了,割喉時也就不大爽了,他喜歡純酒割喉的滋味兒。風斷也只喝酒,沒吃一口菜,他已連喝了兩大壇,卻毫無醉意。風斷的妻子吃得不多,但也不少,她吃得很認真,很仔細。這樣的菜,她的確很少吃。偌大的客棧,張張桌子暴滿,唯有兩張桌子有空缺。那蛇信二人的座位比誰的都稀松,他們看起來比誰都狂傲,比誰都威風。
突然,門口傳來了鐵柱撞地的聲音,轟隆!兩個巨人走了進來。一個紅發(fā)蓬肩,怒眼圓睜,肩上扛著一柄巨大的銅鼎,是八角鼎。另一個鷹鉤鼻子蛤蟆嘴,滿臉紅肉,肩上扛著一柄十分粗壯的擎天柱,長一丈出頭,看來分量不輕。這樣的兩個龐然大物走進來,自然引起眾人的側(cè)目,更有人驚嘆,為他們的威猛所折服。
兩巨人掃視四周一遍,目光在風斷身上稍稍一停,也不管眾人驚詫的目光,徑自來到蛇信二人的桌前坐下。他們的重兵器依然扛在肩上,那紅發(fā)巨人“嘰哩嗚啦”地說了幾句,鷹鼻巨人便向掌柜招了招手。掌柜的連忙陪著笑臉,卻向跑堂的店小二使了個眼色。店小二面色陡變,為難之際,又瞥見掌柜臉色鐵青,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他又是點頭,又是哈腰恭身行禮,道:“爺,要點什么?”話一出口,才知這兩人根本不懂北方口音,只好打手勢,又是做喝酒狀,又是豎起兩指,做筷子夾菜。那鷹鼻巨人卻不理會,指了指蛇信二人的酒菜,然后做揮手勢。店小二立即明白,這兩巨人要的就是蛇信點中的五樣菜和酒。
很快,酒菜端了上來,卻沒地方擺放,弄得店小二甚是為難。紅發(fā)巨人虎眼放出綠光,冷冷地望著蛇信二人。蛇信二人早就盯著兩人,蛇一般的眼睛似要噴出火來。蛇信比較陰險狡猾,他陰笑著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隨后指了指水血那張桌子。的確,水血這張桌子的菜本就不多,再擺上個五個菜盤是不成問題的。鷹鼻巨人望著紅發(fā)巨人,等他拿主意。紅發(fā)巨人卻搖了搖頭,鷹鼻巨人立即怪叫一聲,如同鴉啼,擎天柱狂砸向蛇信。
擎天柱雖笨重,但在巨人的揮舞下,卻十分迅疾。嗖!嗖!蛇信、蛇寸均向后彈躍而出,那桌子卻未發(fā)出碎裂之聲。兩巨人哈哈長笑,鷹鼻巨人用擎天柱一掃,便將蛇信二人的菜盤全掃在地方,這就挪出一塊地方來,吩咐店小二擺上酒菜。店小二卻不敢動,他知道蛇信二人也是不好惹的主,要是日后找上門來,那可就麻煩了。鷹鼻巨人一把奪過店小二手中的托盤,將五樣菜擺好,抓過酒壇,痛飲起來。蛇信、蛇寸站在一旁,受此大辱,渾身如篩糠般,氣得直發(fā)抖。
水血淡淡一笑,望著風斷,沉聲道:“這兩個大家伙,風兄不會沒看出武功路數(shù)來吧?”風斷默默喝了一口酒,沒有作答。水血又詭笑幾聲,道:“你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你?!憋L斷仍舊自顧自地喝著酒。水血點點頭,道:“嗯……想必他們在風兄的刀下吃過苦頭,否則,他們要搶的就是我們的桌子了?!苯又?,他又笑著道:“這兩個大家伙一進門看到你,眼中便露出了驚怯之色……”風斷又喝了一口酒,終于開口:“他們是南洋‘火邪門’的高手,紅發(fā)是柴達巴,鷹鼻是鳩瞅克?!彼么蛑鴫亲樱Φ溃骸帮L兄幾招打敗他們的……”風斷冷哼了一聲,道:“你要去會會他們?”他眼中含刀,盯著水血。
水血目中殺意陡現(xiàn),他一字字道:“你應(yīng)該很清楚,我們原本不可能坐在一張桌上喝酒,至少不可能在沒有比斗的情況下同桌喝酒?!彼D了一頓,接著道:“兩個絕世刀客一旦相逢,他們之間唯有決斗,無窮的決斗,直到其中一人死去,否則,決斗就不會停止。”風斷默然無語,水血又沉聲道:“要不是為了無極刀葉,我們早已經(jīng)大戰(zhàn)一場了?!彼攘艘豢诰?,嘆道:“若不是為了無極刀葉,或許,或許我們這一生都很難相逢?!?p> 風斷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們之間至少有一戰(zhàn),這是免不了的?!彼粍右膊粍拥赝L斷把玩著手里的酒杯,似乎并不急著將杯中的酒喝掉,也許他在思考著什么,半餉,才緩緩地道:“七刀?!?p> 水血點了點頭,道:“兩人聯(lián)手?”風斷沒有做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水血長身而起,大踏步走了過去。
柴達巴、鳩瞅克正在得意地喝著酒吃著肉,這時也察覺到有一股殺氣沖馳過來,兩人立即站起身來。因為高手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松警惕。水血在他們面前六尺處停下,他知道,六尺是高手之間的安全極限。柴達巴冷冷地望著水血,嗡聲地“嘰哩呱哇”了一句。
水血忽地仰天長嘯,如狂獅大作,笑聲震得屋梁樓閣都搖晃起來,更震得眾人耳朵里嗡嗡直響。許多人抵受不住,或暈倒在地,或扒在桌上,一時弄得客店里盤碟酒壇狼籍一片。笑聲良久方絕,這才聽到眾人呻吟聲大作,慘叫聲大作,許多人搖搖晃晃地走出客棧,有人含糊駭然地驚聲道:“是水血……”店里樓上樓下還有幾十個人,這幾十人均是一流好手。否則,絕不能抵受水血發(fā)出的雄渾嘯聲。
風斷的手自他妻子的背上拿開,輕聲道:“要是吃好了,我們?nèi)シ坷镄ⅰ!眿D人頷首道:“吃好了!”她起身作揖,行的竟是東瀛之禮??磥?,這女人是東瀛人土,她躬身行禮的姿勢,別人無論如何都是難以模仿的。
風斷起身,并沒有瞧這不堪的場景一眼。他牽著婦人的手,向客房走去。水血并不在意風斷的離去,就像風斷不在乎這場比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