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云深處：八十年代篇：21
拍完照，高姚便迫不及待地湊到書華面前，問道：“哇，好棒的相機噢！是海鷗的牌子吧？你買的？”
書華只是笑笑，沒有否定，但也沒有承認(rèn)。
“是他買的?？墒沁@里也有我的貢獻?！闭Z橋插嘴道。
高姚見書華不回答，有些不甘心。她繼續(xù)問道：“要花不少錢吧？什么時候可以看到相片哪？我們這么多人，每人洗一張也要不少錢呢。是你洗出來我們再給錢嗎？”
書華有些架不住她的窮追不舍，有些遲疑地說：“等我把照片洗出來再說吧。”
旁邊的謙瑾一直想和書華說話，可是卻插不上嘴。正著急呢，聽了高姚這話后，她靈機一動，急忙對書華說：“哎，我有個主意。我有個朋友是攝影的發(fā)燒友。我們?nèi)フ宜凑掌??！?p> 語橋疑惑地問道：“自己也可以洗照片？不用去照相館洗？是真的嗎？”
高姚撇著嘴說：“謙瑾，你別搞錯了。攝影和洗照片不是一回事吧。”
書華沒有馬上發(fā)表意見，他看著謙瑾，謹(jǐn)慎地問說：“你確定嗎？”
不知是著急還是緊張，謙瑾漲紅了臉，說：“當(dāng)然啦。小強是我好朋友。我?guī)退g過一篇關(guān)于洗照片說明書呢。”她見書華還是有些猶豫，又補充說：“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去找他。他要么在書店上班，要么就是在家里。我肯定可以找到他的?！?p> “你是說書店的那個丁小強？你上次介紹我認(rèn)識他的那個小強？”書華想起來了。說：“嗯，小強是個熱心人。也好，我和你現(xiàn)在就去問問他吧?！?p> 終于有機會和書華單獨在一起了，謙瑾開心得就差沒跳起來。興奮地說道：“太好了。我們這就走吧?！?p> 兩人剛上路，謙瑾就迫不及待地問書華，看了《瓦爾登湖》后，有什么想法。
“嗯，這確實是本好書?！北粏柕綄Α锻郀柕呛返目捶?，書華變得沉思起來。他像是有許多感慨，但一時間又無從說起。在沉吟了好一會后，才簡單地回答說。
“你到底看了沒有呵？怎么評價這么簡單嘛?！敝t瑾有些性急，以致語氣頗不禮貌。
書華察覺到了謙瑾的情緒，但他并不介意。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謙瑾，幽深的眼眸里透著捉摸不定的探詢。他反問道：“謙瑾，你看了嗎？”
謙瑾驕傲地仰著頭，說：“我當(dāng)然看過啦。”
“噢，原來你看過了。我怎么覺得你沒有。”書華眼里現(xiàn)出一絲調(diào)侃的意味。
謙瑾有些納悶了，她不解地看著書華說：“你什么意思嘛？我自己讀過的書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我早看過這本書啦?！?p> “那你說說，你喜歡這本書的什么呢？”
謙瑾心想，我問你有什么想法，你倒考起我來了。難道我還會被你考倒了不成？于是她洋洋灑灑地列舉了一番她對這本書的喜愛，像是簡潔優(yōu)美的語言，對大自然優(yōu)美風(fēng)景的描繪，作者遺世獨立的個性，對人生追求和財富的思考等等。說著說著，她自己都頗為自己的陳述感動了。
“聽上去，你不但看過這本書，而且看得還很認(rèn)真。”書華點頭嘆道。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會推薦你看呢？”謙瑾當(dāng)仁不讓地道。
“我有些不解，你這么樂觀開朗的小姑娘，為什么會喜歡《瓦爾登湖》這樣的書？這種書好像不大適合你看。”
“為什么不適合我看？”謙瑾奇怪地問道?！拔覜]覺得不適合呵。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呢。特別是里面的一些英文句子，特別優(yōu)美。”
“嗯，我說的是這本書的思想，不是你這種年齡的女孩子能夠理解的。”
謙瑾很不服氣，爭辯道：“我不這么看。這本書，不同年齡的人看，肯定有不同的理解。但絕對不是不能理解的。梭羅也沒說他的書只是寫給中老年人看的呀。再說，你不也是年輕人嗎？”謙瑾特別介意的是書華把自己和他歸類成了不同年齡組的人。
“對不起，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睍A覺得他的話引起了一些誤解，連忙道歉。他接著又補充說道：“我想說的是，像你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正是社會中的寵兒。你可以盡情地去享受世俗生活里的熱鬧和繁華。而不是像梭羅那樣，遠(yuǎn)離人群，遠(yuǎn)離功利，孤獨地在大自然里生活。所以我才說，梭羅書里所描述的生活，也許很難讓你欣賞，引起你的共鳴的?！?p> “那你欣賞嗎？你欣賞梭羅那種逃離社會和人群，孤獨地在大自然里的生活嗎？”謙瑾尖銳地反問道。
書華顯然沒有料到謙瑾會這么反問自己。他不禁略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這時謙瑾也正大膽專注地盯著他，急切的樣子像是要走進他的大腦，搜尋他對此問題的答案。
在謙瑾之前，從沒有人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栠^書華對人生的思考。書華一直以為，只有他自己才對這類形而上的思考感興趣。他也曾渴望有知己可以交流，可是他的思想，一貫深沉，以至曲高和寡，不曾棋逢對手。
當(dāng)他詢問謙瑾對梭羅的看法時，他沒有想到她這么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會有這么深刻的看法，這已經(jīng)讓他對謙瑾另眼相看。而她此刻借著談?wù)撍罅_來探尋他的內(nèi)心世界，這更是讓他頗為感動。幾乎從不對他人披露自己內(nèi)心感受的書華，對謙瑾的提問突然產(chǎn)生了欲與之一談的興致。
但書華是個謹(jǐn)慎之人，他略微沉思了一會兒后，才字斟句酌地說：“嗯，你問我的想法嗎？梭羅于我，更多的是一種共鳴。比如說當(dāng)我讀到他寫的牛叫聲時，我就想起了我在農(nóng)村當(dāng)知青時候的生活。有一次我半夜里醒來，聽到遠(yuǎn)處的牛叫聲，我就在想，那牛是在嘆息生活的艱辛嗎？老實說，我沒有梭羅那種豁達的情懷，也絕對沒有想回到農(nóng)村的生活里去的念頭?？墒撬罅_的這本書，卻可以引起我很多的情感上的共鳴和思想的啟發(fā)。所以，我很謝謝你，介紹我看了一本好書?！?p> 謙瑾眼睛一眨不眨地認(rèn)真聽著書華的講述。她本以為書華會講述更多他的感想，不料他只開了個頭就結(jié)束了，而且淺嘗輒止，并無深意。這讓謙瑾很不滿意，催促著說：“那你能不能說說梭羅給了你什么樣的啟發(fā)呢？也讓我聽聽，啟發(fā)啟發(fā)?！?p> 書華一直是把謙瑾當(dāng)作涉世不深，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看待的。想不到她的提問居然如此尖銳。書華覺得自己從前真小看她了。她除了學(xué)校，沒有經(jīng)歷過社會生活，的確是涉世未深。但以她此時的言行，她遠(yuǎn)不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而是一個眼光敏銳，見解獨到的女子了。
謙瑾的提問，也許觸碰到了書華內(nèi)心蓄積已久的感想。他于是不再保留，思緒有如流水般汩汩而下：
“你知道嗎，當(dāng)你生活在世俗的社會里，你的旁邊有各種各樣的人時，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你的內(nèi)心就被他人一點一點地占有了。這種占有不是你自愿的。如果你一直這樣地生活下去，無論你怎樣掙扎，你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你自己是怎樣的?？墒钱?dāng)你遠(yuǎn)離塵世，遠(yuǎn)離他人，孤獨地生活在大自然里時，你才有機會了解你自己。你的內(nèi)心里才會有空間，來裝載你自己。即使這個時候你是孤獨的，你甚至是痛苦的。但是，這個時候就是一個契機。就像黑格爾說的，如果你生活在一種無法抗拒和無法改變的痛苦里，這種痛苦就是你的幸福！以前我對黑格爾的話難以理解，當(dāng)我讀了梭羅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黑格爾的這句話?！?p> 當(dāng)書華說這些話時，他并不期待謙瑾會理解他。他甚至相信還沒有人可以理解他。少年老成和博覽群書加上他的經(jīng)歷，使得書華的思想深邃，曲高和寡。對此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今天若不是偶然間興致所至，他也不會這么健談。
謙瑾入神地聽著書華的感慨。她是那么地入迷，仿佛自己也感同身受書華的經(jīng)歷和體驗，而忘記了她自己是誰。
“這么說來，你的意思是，人要認(rèn)識自己，首先需要學(xué)會清空腦子里他人對自我的影響？而這只能是一個孤獨的，痛苦的過程？”謙瑾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書華：“可是，人的自我是從哪里來的呢？你怎么可能清空他人的影響呢？這個好哲學(xué)呀?！?p> 謙瑾的回應(yīng)令書華吃驚。就像是有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陡然掀起了遮掩他心境的簾布，探頭向他的內(nèi)心深處張望。書華說不出是這是一種恐慌，還是一種知音偶遇的混亂感覺。
“你還太年輕了。不適合去探討這么沉重的哲學(xué)話題?！毕袷且陲椬约旱捏@慌，書華擺出一副訓(xùn)導(dǎo)的姿態(tài)說道。
謙瑾正在努力理解消化著之前書華所說的關(guān)于孤獨和痛苦的意義。她還有很多的問題想要和書華探討呢。不料剛才還在和自己坦誠相待的書華，此時卻突然換成一副為人師表的態(tài)度。這讓謙瑾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
“嗨，謙瑾，你是來找我的嗎？”
突然一個聲音在耳旁響起。是丁小強。
原來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書店?？墒撬麄兲珜Ｗ⒂谒懻摰脑掝}了，都忘了是來干什么的了。小強這么一叫，才把兩人喚回到現(xiàn)實中來。
謙瑾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腦袋。她的心思還沉浸在剛才的討論里，現(xiàn)在要趕緊讓自己回到正經(jīng)事上面來。她把來此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說想請小強幫忙洗照片。她特別強調(diào)說：“我們照了好多集體照噢。每個人都想要一張。你幫我們洗出來，便宜點就好?！?p> 丁小強是那種一聽到照相二字就眼睛放光的人。他順手拿過書華的相機，很老到地擺弄了幾下，說：“不錯呵，鳳凰。漂亮，輕巧。就是很難配長焦鏡頭了。不過你們用來照普通的人像嘛足夠了?！彼麢z查了一下相機的膠卷，對書華說：“還有幾張，等你把膠卷都照完了，你讓謙瑾來找我?！?p> 謙瑾和書華對視了一眼。謙瑾小心地問道：“小強，書華是我朋友，你關(guān)照他就行了唄。干嗎還要我來找你嘛？”
“你不想看看我是怎么洗照片的嗎？要不，你倆一起來也行?！?p> 謙瑾還想問什么，書華見此情形，連忙說：“當(dāng)然好啊。我還沒見識過怎么洗照片呢。這樣好了，我們就約下周日吧?！?p> 謙瑾一想，這主意不錯。既可以來看看丁小強洗照片，又可以有機會和書華一起。于是也表示贊同。他們約好了下周日直接去小強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