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測評

　　日暮時(shí)分，淅淅瀝瀝的雨停歇。烏云漸散，天空深處像是籠罩了一層紫棠色的濃霧。隱隱約約能聽見一些轟隆聲，那聲音淺淺的，遠(yuǎn)遠(yuǎn)的。淡淡的胭脂色襲來，滲入紫棠的濃霧里，如同不小心暈染成的爛畫。

　　一朵蔥黃的小云慢慢飄來，青溪一身櫻草色坐在云上，身影倒有些模糊不清。

　　“喵～”玄靛扒拉扒拉那朵停在自己面前的小云，爪子一下一下地?fù)芘?，邊撥弄邊抬頭看青溪。這樣撥弄，云的一小邊兒被它扒拉得散了去。

　　“姑娘在里面嗎？”青溪蹲下身子問道。

　　“喵～”它喵了一聲，輕輕一躍，跳到了云上。再喵一聲，示意青溪讓云飛起來。

　　“若要讓姑娘看到了可不好呢?！鼻嘞χ?，手一抬，云開始緩緩移動，“你先玩著，我給姑娘送點(diǎn)東西?！?p>　　“喵～”玄靛看他離去，擺個(gè)舒服的姿勢打起了呼嚕。

　　青溪踏入殿里時(shí)望見了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深深，番黃的衣外套了件白氅，雪白的發(fā)垂著，額心火焰的紅印耀眼無比。

　　青溪未去打擾，步子放輕，才走幾步，便感覺身后的人起身。

　　青溪轉(zhuǎn)身微笑道：“給姑娘的藥比之前更苦了些，主人怕姑娘受不住，便想法子將藥調(diào)的甜了些?！笔忠粨]便拿出一個(gè)精美的盒子遞給了深深，“你怎么在這睡？姑娘在做什么？”

　　“她一直在做功課，尚不知我來。我在這等著，不小心便睡了。”深深用手語說。

　　“怎么不進(jìn)去等？她知你來，會雀躍萬分的，說不定會快些完成功課呢?！鼻嘞p笑。

　　深深搖頭，手指在空中慢慢滑動，“不敢，怕見多了，就舍不得了?！?p>　　瞳子里似有光在緩緩熄滅，眼角處漫出淡而短暫的嘆。

　　青溪低頭抿唇，不知如何接話。

　　“深深？”

　　一個(gè)低低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兩人朝那處望去，看到了一手握著筆，一手撥開珠簾的無殤。

　　她梳了雙環(huán)髻，發(fā)間別支步搖，著了件珊瑚色的留仙裙。唇是妃紅的，嘴角漾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意，眉眼里的溫柔斂了些清冷的英氣，這才是她這個(gè)年紀(jì)該有的樣子。

　　無殤走過去，抬頭看深深一眼然后站在他身邊。青溪嗔道：“你倒只瞧見深深，我這么大個(gè)人你卻沒看見。”

　　無殤望著青溪山葵色的發(fā)答道：“你這從頭綠到腳，像足了花盆里的綠植。次次都是綠，錦初也不給你換點(diǎn)顏色。”

　　青溪委屈道：“我的本色就是綠，換不來其他顏色的，再說主人喜歡，我也沒法子?！?p>　　無殤挑眉，實(shí)在不懂他們世界的規(guī)矩。

　　青溪望了一眼深深手里的盒子，道：“哦，對了，那盒藥是主人新配的藥，她怕你覺得太苦，便調(diào)的甜了些。這藥你就吃著，之前的藥不必再吃了?！?p>　　青溪說完，深深便把藥輕放在無殤手里。無殤低頭接下并謝過錦初。

　　“勞煩她了?！睙o殤輕聲道。

　　“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你無需如此客氣?！鼻嘞溃叭蝿?wù)達(dá)成，那我就先回去了?！?p>　　“慢走，不送?！睙o殤邁了一小步。

　　青溪嗯了一聲走出大殿。

　　庭院安安靜靜的，喬木綠葉里夾雜著輕煙。燈火燃起，漸暗的天游蕩著微光。

　　他沒尋到玄靛，正要呼喊，卻瞧見了阿笙。

　　“青溪，你怎么在這？”阿笙提著燈籠邊走邊說，身后的人也有一絲詫異。

　　青溪欲行禮，秦暮離擺擺手，他便以點(diǎn)頭代替禮儀。

　　青溪道：“我替主人給姑娘送藥來了，你們這是……”青溪望向秦暮離。

　　秦暮離抱著書，緇色的衣衫在漸濃的夜中看的不太真切。

　　“不久她就要進(jìn)行第二十四次測評了，我來給她送些資料。她現(xiàn)在，忙不忙？”手指摩挲著書角，聲音略有遲疑。

　　“在做功課，哦，深深在里面。您，您若不想見她，可以讓深深轉(zhuǎn)交給她?！鼻嘞D了一下道。

　　“深深在啊?！鼻啬弘x猶豫了。

　　他是想見她的。

　　草尖滴落下盛積的雨水，燈籠底座的流蘇被風(fēng)吹的緩緩飄動。

　　他環(huán)顧四周，抱著書朝著殿門口走去。彎腰，把書放在門口又折了回來。

　　看他回來，阿笙望著自己手里提著的燈籠抱歉地笑笑。

　　“你剛剛是想尋玄靛嗎？”秦暮離望向青溪。

　　青溪點(diǎn)點(diǎn)頭。

　　“它就飄在這庭院外，稍后就過來了。我，我就先走了?！彼穆曇粲行╋h忽，目光落在殿門口的燈火上。他已許久未來見她，遠(yuǎn)遠(yuǎn)的望，也未有幾次。

　　“恭送……”青溪欲行禮，卻被秦暮離制止。

　　“不用，沒必要。”他轉(zhuǎn)身，阿笙迅速提著燈籠跑到前面。踏著悄然來臨的夜，一步一步邁出庭院。

　　“恭送陛下?！鼻扑隽嗽鹤?，青溪把未說的話說完。

　　小云從庭院外飄了進(jìn)來，青溪沖那云喊道：“玄靛，我要走了?！?p>　　小云里探出一個(gè)小腦袋，喵嗚一聲，蔥黃的云散了些煙兒。

　　青溪召回小云，把玄靛輕輕抱出來?！澳闳羰窍胪妫梢詥柹钌钜獊硇┬≡?。深深的小云比我的要好看的多呢。”

　　一聽深深，玄靛有些不高興。

　　“還吃醋，都吃了多少年了?！鼻嘞獜椓艘幌滤男∧X袋。

　　“玄靛我走啦?！鼻嘞鎰e，忽然又想起一些事，便蹲下身子道：“青城山的那個(gè)叫小芽的，下個(gè)月會經(jīng)過臨安。我尚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若是姑娘遇見了他……算了，能不遇見就不遇見，若是認(rèn)出，也是徒增傷感。我剛剛未來得及與深深和陛下說，你有空就跟深深說一聲?？蓜e忘了哦。”

　　玄靛一臉幽怨，青溪揉揉它腦袋道：“乖，就說一聲?！毙迤乘谎埸c(diǎn)點(diǎn)頭。

　　“六百年了，之前，他與姑娘相處時(shí)間也沒那么多，可能他已經(jīng)把姑娘給忘了。”青溪坐在小云上支著下巴思考著，“說不定變成一個(gè)又老又丑的糟老頭子，又老又忘事。”

　　小云緩緩升起，青溪低頭揮手告別：“玄靛乖，跟深深說一聲就行了。再不行，就跟夏幽說。我走啦！”

　　云似一道迅速移動的閃電，一晃神，天空只剩夜的深沉。告訴夏幽，還不如告訴深深呢，夏幽向來不靠譜。玄靛喵嗚幾聲，邁著小步子走向大殿。

　　夜色漸濃，深深還坐在大殿里安靜地翻書。眼往里處瞄了幾次，燭火靜靜地燃燒，珠簾一動不動。青溪走后他便在這翻書，無殤本要與他多說些話，卻因功課多的要命而選擇了沉默。真可惜，無殤握著筆嘆到。

　　最后一個(gè)式子解出來后，無殤把筆粗魯?shù)厝恿顺鋈ァＤ_下生風(fēng)般，一瞬間跑到深深身邊。

　　她跑到深深身邊時(shí)，深深卻起身欲離開。

　　“你，要走了？”無殤抬頭望，他雪白的發(fā)被紅絲帶系著，精致的側(cè)臉如雪山般神圣安靜。

　　深深側(cè)了下身子，溫柔地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

　　“可我還沒……”話未說完便停在嘴邊。他的手，向她伸了過來。

　　一捏，一挑，頭發(fā)被別在了耳邊。有溫?zé)岬挠|感，無殤微斂目并咽了一口唾沫。

　　“去淋雨還是看月亮，但凡你想做的，我都陪你。只是現(xiàn)在，你該休息了?！鄙钌钣檬终Z說，眉目里夾著淡淡的笑意。

　　想堅(jiān)持的竟然被他的笑給打敗了。

　　“那讓我送你回去，可以嗎？”無殤試探性地問道。

　　他輕咬了一下唇，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乖巧，溫和，眉眼皎潔著，依舊是那片清冷卻藏著溫柔的月光。無殤望著他，呆呆的，許久說不出一個(gè)字來。

　　“怎么了？”深深疑惑問她。

　　他的手在她眼前舞動著，她的目光在他那雙白皙的手上游移，末了，才柔聲道：“無事，只是覺得你的手很好看?！?p>　　那聲音柔的快要聽不見了，深深只得微微彎腰不解地望著她，然后做了個(gè)我不懂的口型。

　　“你不懂啊……”他這樣靠近，使她下意識退了一小步，腦子混沌了一會，她又向前挪一步，“我說，你很好看，哪里都好看，好看的要我命?！彼瑥澠鹆俗旖?。

　　話出口后無殤驚訝了一番，這話，說的也太輕浮了，而且一點(diǎn)也不像自己會說出口的。流氓，簡直像個(gè)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流氓啊。

　　那話傳到深深耳朵里，像是一塊極寒的冰塊落在溫?zé)岬男靥派?，刺激的他不知所措。他慢慢站直身子，摸了摸發(fā)熱的耳朵，緩緩神兒，長吐一口氣。

　　又不是第一次聽了，何必害羞？他有些懊惱。

　　他摸自己的耳朵時(shí)，無殤才發(fā)現(xiàn)他小指上戴有一個(gè)漂亮的指環(huán)。樣式?jīng)]看太清，但能確定是極其華貴獨(dú)特的。雖沒看清樣式，可無殤覺得，這樣的指環(huán)，姑娘家戴著應(yīng)該更合適些。

　　到殿門口時(shí)，她發(fā)現(xiàn)了擺在門口的書。她自然明白是誰放在這里的，只是奇怪，他來了怎么不進(jìn)去。

　　這樣一想，她發(fā)覺自己已許久沒見過秦暮離了。對于那天陌生男子的攻擊，她醒來后就只字未提。如她所料，她不提，別人也不會向她解釋。

　　都當(dāng)她是個(gè)傻子，都在“天衣無縫”地瞞她。她不問，裝作全然未知，只是因?yàn)樗幌氤姓J(rèn)一些事。

　　深深將書遞給她后，便踏出了大殿。無殤有些不舍，跟著他走了好幾步，他轉(zhuǎn)過身對她笑笑示意她回去。她聽話，提著裙子折返到殿門口。

　　“待我考完試，你愿意陪我下盤棋嗎？”她問。

　　他站在燈火闌珊處點(diǎn)點(diǎn)頭。

　　“那我等你?！彼凉M意答到，“梅雨將至，你記得要把傘隨時(shí)帶在身邊?！?p>　　她頓了頓，又道：“我溜出去玩時(shí)，即便下著雨也不喜歡帶上傘，但我想，我可以帶著你?！?p>　　他笑，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暗夜里似乎燃起了不滅的火光。

　　無殤挑眉，暗想，秦?zé)o殤，原來你也有拐賣良家少男的本領(lǐng)啊。

　　這不是拐賣，這可是心甘情愿呢。

　　考試那日，雨下的很大，紛紛擾擾，像是闔山落不完的雪。侍女給她撐著傘，她小心翼翼地提著裙子走出公主府。青石板路很滑，侍女?dāng)v著她，到一個(gè)拐角處時(shí)，她抬頭望見雨幕里站著一個(gè)艾綠色的身影。

　　“秦大人要送我？”無殤不知道他出現(xiàn)在這里的意義。

　　秦暮離撐著卵色的紙傘走近她，漫不經(jīng)心道：“殿下想多了，在下只不過恰好路過這里而已?！鄙舷麓蛄克龓籽?，又道，“殿下穿著學(xué)宮服，是要去，考試嗎？”

　　無殤輕挑眉笑道：“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假若我這次考試是一次劣評的話……”

　　“不會的?！彼驍嗨?p>　　無殤訝異，他這么相信她？越是臨近終考，考試題目越難。她雖然不緊張，但她可沒把握一定會得優(yōu)評。要知道，她可是得過劣評的人。

　　她沒聽見他多嘲諷什么，于是嘴角微勾，朝旁邊走了一小步，眸子里盛些喬木的綠和紛擾的雨水，聲音清冷：“承你吉言，我走了。”

　　“不送。”秦暮離繞開她，走向另一個(gè)方向。

　　能夠和平相處，實(shí)屬不易。無殤無限感慨。假若一直如此，她該有多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