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多言數(shù)窮
【原文】
天地不仁①,以萬物為芻(chú)狗②。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tuó)龠(yuè)乎③?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⑧,不如守中⑤。
【注解】
?、偃剩喝蕫?、仁慈。
②芻(chú)狗:用野草扎成的狗,古人祭祀時用,用后即扔。芻,野草。
?、坶遥╰uó)龠(yuè):古代的風箱。
?、軘?shù):通“速”。
?、葜校哼m中的意思。
【譯文】
天地無所謂仁愛,對待萬物像對待祭祀時草扎的小狗一樣,任憑萬物自然生長;有道的人無所謂仁愛,對待百姓也如同對待芻狗一樣,任憑百姓自己發(fā)展。天和地之間,不就像一個風箱嗎?雖然中空但永無窮盡,越鼓動風量便愈多,生生不息。政令名目繁多反而會加速國家的敗亡,不如保持虛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導讀】
老子表達了自己無神論的思想傾向,反對將天地、“道”進行人格化的觀點。他認為天地是自然的存在,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它對世間萬物沒有特定的感情,只是任其自生自滅、自由發(fā)展。同樣,圣人治理天下也應如此,讓百姓自勞自息,尊崇自然規(guī)則,采取無為而治的方式。太多的冗政繁令只會讓人們不知所從,造成混亂。
【解析】
這一章里:老子由天地的“不仁”,講到圣人的“不仁”,進而提出了“守中”的思想。和前文不執(zhí)于一端、“不尚賢”、“無為而治”的思想是一貫的。其內(nèi)容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老子再次表述了自己無神論的思想傾向,否定當時思想界存在的把天地人格化的觀點。他認為天地是自然的存在,沒有理性和感情,它的存在對自然界萬事萬物不會產(chǎn)生任何作用,因為萬物在天地之間依照自身的自然規(guī)律變化發(fā)展,不受天、神、人的左右。二是老子又談到“無為”的社會政治思想,是對前四章內(nèi)容的進一步發(fā)揮。他認為,作為圣人——理想的統(tǒng)治者,應當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采取無為之治,任憑老百姓自作自息、繁衍生存,而不會采取干預的態(tài)度和措施。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蓖蹂稣f:“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白相治理,故不仁也?!碧斓責o所偏愛,表明天地是一個物理的、自然的存在,并不具有人類的理性和感情;萬物在天地之間依照自然法則運行,并不像有神論者所想象的那樣,以為天地自然法則對某物有所偏愛,或?qū)δ澄镉兴訔?,其實這只是人類感情的投射作用。這一見解,表現(xiàn)了老子反對鬼神術數(shù)的無神論思想。從無為推論下去,無神論是符合邏輯的必然結(jié)果。他認為天地是無為的,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只須依照自然界的發(fā)展規(guī)律生長變化,不需任何主宰者駕臨于自然之上來加以命令和安排。
“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巴瑯?,圣人無所偏愛,取法于天地的純?nèi)巫匀?。即圣明的統(tǒng)治者對百姓也不應有厚有薄,而要平等相待,讓他們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安排作息。對此,老子作了個形象的比喻:圣人不仁,對待老百姓也要像對待芻狗一樣。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遍屹?,是指用手操作的鼓風工具,即風箱。老子將天地比作一個可以來回鼓動的風箱,只要拉動就可以鼓出風來,而且生生不息,不會竭盡。天地之間,風霜雨雪,電閃雷鳴,皆為天地二氣激發(fā)滌蕩所致,萬物生生不息,無不依賴此氣。天地之間好像一個風箱,空虛而不會枯竭,越鼓動風越多。而人體就像一個小風箱,風箱的作用在于使爐火更旺。如果用風箱的原理來修身,則生命會更富有激情,生命力會更強。
“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崩献油ㄟ^上述比喻想要說明的問題是:“政令繁苛,只會加速其敗亡,不如保持虛靜狀態(tài)?!凹从煤芏嘌赞o法令來強制人民執(zhí)行,很快就會遭到失敗,不如按照自然規(guī)律辦事,虛靜無為,這樣萬物反而能生生不息,永不枯竭。這里所說的“中”,不是“中正”之道,而是虛靜。
本章用具體比喻說明如何認識自然和對待自然,論述天地本屬自然,社會要順乎自然,保持虛靜,比喻鮮明生動。本章也是承上章對“道沖”作進一步論述。此處由“天道”推論“人道”,由“自然”推論“社會”,核心思想是闡述清靜無為的好處。
王弼《道德經(jīng)注》
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天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若慧由己樹,未足任也。
天地依循道的規(guī)律自然而然,不作為,不創(chuàng)造,萬物自然發(fā)展,所以無所謂仁愛。仁愛的人必創(chuàng)造、建立、施行、教化,有恩德、有作為。人為地創(chuàng)造、建立、施行、教化,事物就失去了它本來的狀態(tài)。有恩德、有作為,就不能一視同仁地保全萬物,而是扶持一些事物的存在,消除另一些事物的存在。天地生出草來不是專為了動物,而動物吃草;天地生出狗來不是專為了人,而人以狗為食。不對萬物作什么改變而萬物都各有各的用和所用,都足夠用。人自己樹立的那么點智慧,是遠不夠用的。
圣人與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芻狗也。橐,排橐也。龠,樂龠也。橐龠之中空洞,無情無為,故虛而不得窮屈,動而不可竭盡也。天地之中,蕩然任自然,故不可得而窮,猶若橐龠也。愈為之則愈失之矣。
物樹其慧,事錯其言。不慧不濟,不言不理,必窮之數(shù)也。橐龠而守數(shù)中,則無窮盡。棄己任物,則莫不理。若橐龠有意于為聲也,則不足以共吹者之求也。
圣人與天地都有相同的品德,所以百姓對于圣人就如同芻狗對于天地。橐指排橐,是風箱。龠指樂龠,是一種樂器。橐龠當中是空的,沒有情感也沒有作為,空而不能完全按癟,越按,風就越?jīng)]有竭盡之時。天地之間,浩浩蕩蕩,一切都自然發(fā)展,所以無法使它窮盡,就像橐龠一樣。越爭取就越會失去。
事物因智慧而生成,事情因為言辭而雜亂、出錯。沒有智慧,事物的生發(fā)就不能完成,不說話,事情就沒有條理,這樣就是早晚要結(jié)束、滅亡的命數(shù)。如果像風箱那樣自守內(nèi)心的空虛,則不會有窮盡。放棄自己的意愿和干預,任由事物自然發(fā)展,事物就不會失去條理。假使橐龠故意發(fā)出聲音,那聲音肯定是滿足不了吹奏者的要求的。
蘇轍《老子解》
天地無私而聽萬物之自然,故萬物自生自死。死非吾虐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結(jié)芻以為狗,設之于祭祀,盡飾以奉之,夫豈愛之?時適然也。既事而棄之,行者踐之,夫豈惡之?亦適然也。圣人之于民亦然。特無以害之,則民全其性,死生得喪,吾無與焉。雖未仁之而仁亦大矣。
天地沒有自我的意識而聽任萬物自然而然地發(fā)展變化,所以萬物的生死都是自然地基于它自己的性質(zhì),而非外物造成的。死不是虐待造成的,生也不是因為我的仁慈。比如把草結(jié)成草狗,擺在祭祀的地方,賣力地裝飾它、拜它,哪里是因為對它有愛呢?因為處在那樣的場合,所以人們做出那樣的舉動。祭祀結(jié)束了就把草狗扔了,走過的人從上面踩過去,哪里是因為厭惡呢?這也是正常的、自然而然的事。圣人對于百姓也是這樣的。不去損害人民的利益,百姓就能保全他們的品格、本性,他們的出生、死亡、獲得、失去,都不是我所施加的。雖然沒有仁愛,但對百姓來說是比珍重、呵護他們更好的事,是一種更偉大的仁。
排之有橐與龠也,方其一動,氣之所及,無不靡也,不知者以為機巧極矣。然橐龠則何為哉!蓋亦虛而不屈,是以動而愈出耳。萬物化之始至于天地之間;其所以生殺萬物,彫刻眾形者,亦若是而已矣。見其動而愈出,不知其為虛中之報也。故告之以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之不窮也。
風箱有外櫝和內(nèi)管,一按動它,氣流吹過的地方,任何東西都要倒伏,不懂的人覺得這器具設計得精巧極了。然而風箱本身做了什么呢?因為里面是空的而不能被完全按癟,所以越操作它吹出的風越大。萬物的變化在天地之間就像在風箱里一樣,之所以萬物有生長死亡,有各種不同的形態(tài),也是因為天地有著風箱一般的空虛守中的品質(zhì)。人們見到風箱越鼓動風越大,卻不知道是因為它其中是空的。所以老子告知說,話說得越多,言辭的窮盡就越快到來,不如守住內(nèi)心的虛空。
【經(jīng)典解讀】
老子認為天地是一個物理的、自然的存在,它不具備人類所擁有的那些善良、仁愛等感情,它不會對其間存在、生長的萬物有任何偏愛。這一見解,表現(xiàn)了老子反對鬼神術數(shù)的無神論思想,是值得重視的進步思想。
大多數(shù)宗教都將“神”看為世間的主宰,包括由老子思想發(fā)展而成的道教一老子本人也演化出了太上老君的形象,但這并非是老子本意。諸子百家存在很多相信天地有靈的思想,墨子就創(chuàng)造出了“天志”、“天意”的觀念,認為天有意志,天知善惡,并具有“兼愛”的精神。關于儒家對“天”的理解歷來爭論頗多。有人認為孔孟等人是肯定天有意志的,比如孔子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孟子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但也有人認為孔子等人是不相信所謂的天命的,如《論語》中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等。但換個角度思考,其實他們的思想觀念都是息息相通的,幾乎都是以老子的思想為源泉或是材料的。
有與無本就是相依相形的,天志、天意的有無也是這樣。只不過老子在這里將天地和“道”進行了一個分割,“天地之間”說明此處的“天地”即真實存在的天地,而“道”則退到了幕后,是支撐天地的規(guī)律,或是產(chǎn)生天地的本源。天雖然沒有善惡、美丑之心,但它依然是有規(guī)律的,這就是支配著萬物的“道”。而在孔墨等人言論中的“天”則與“道”合而為一,可以說天就是道?!八郎忻?,富貴在天”,即與“順道可生可貴,逆道可敗可亡”是同樣的意思。對于“天地不位.”這句話,荀子的“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更加接近。在天道有無這個點上,各個思想家雖然表述各異,對“天”與“道”的關系及其各自內(nèi)涵也有不同的觀點,但在人要“依道而行,順天而行”上卻是完全一致的。
作為一個勇敢的批判者,老子比同時代和以后諸多哲學家更具睿智和膽識。他第一個講出了“天地不仁”這樣的真理,并將其推廣向治世上。在老子的眼中,天不帶有任何人類道義和道德方面的感情,它只按自己的客觀規(guī)律一一即“道”運行。天雖然不講仁慈,但也無所偏向,不懷惻隱之心但也不具暴虐之性。它滋生萬物,并非出于喜好;它降災致疫,也不是出于厭惡。因此,“圣人”治理百姓也不可講仁慈,應該順應自然之道,順應百姓之性,無為而治。如果人為的干預過多,各種矛盾就會激化,反而使社會更加混亂。
【哲理引申】
勸政假中是衡量一個官員、一個帝王好壞的標準。大多數(shù)人相信,“夙夜在公”的官員必定是個好官、能官、愛民之官;而那些經(jīng)常飲酒作樂的官員則是唐官、懶官、害民之官。其實,一個官員的好壞并不能僅僅靠勤政與否來衡量。楨皇兢兢業(yè)業(yè)十幾年,事必躬親,整天為國事愁眉苦臉,甚至為此不近美色,不好游獵,但他并未能拯救大明帝國,最終做了亡國之君。漢文帝實行無為而治的政策,最終實現(xiàn)了文景之治的盛況。有些官員順勢而為,可能不用商衣旰食就能將人民治理好;有些官員則過于勤政,不僅不能治理好民眾,還會擾亂人民正常的生產(chǎn),自己也累出一身病。
《呂氏春秋。察明》記載了宓子賤鳴琴而治的典故。宓子賤是孔子的學生,魯國國君派他去治理單父這個地方。宓子賤剛到單父不久,該地的大小官吏就都前往拜見。必子賤叫兩個副官拿記事簿把參拜官員的名字登記下來,這兩人命而行。當兩個副官提筆書寫來者姓名的時候,宓子賤卻在一旁不斷地用手去拉扯他們的胳膊,使兩人寫的字一塌糊涂,不成樣子。寫完后,宓子賤又拿著刮糟槽的名冊,把他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嫌他們寫得不好。兩個副官受了免屈、侮辱,心里非常惱怒。事后,他們向宓子賤遞交了辭呈。宓子賤不僅沒有挽留他們,而且火上澆油地說:“你們寫不好字還不算大事,這次你們回去,路上可要當心,如果價們走起路來也像寫字一樣不成體統(tǒng),那就會出更大的亂子!”
兩個副官回去以后,滿腹委屈地向魯君匯報了宓子賤在單父的所為。他們以為魯君可了這些話會向宓子賤發(fā)難。沒有料想到魯君竟然負疚地嘆息道:“這件事既不是你]的錯,也不能怪罪宓子賤。他是故意做給我看的。過去他在朝廷為官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表一此有益于國家的政見??墒俏医?jīng)常擾亂阻撓其政治張的實現(xiàn)。你們在單父寫字t,必子賤有意掣肘的做法實際上是一種隱喻。他在提醒我今后對他治理單父的事不要干擾過多,在他治理時不要掣肘?!?p> 魯君說罷,立即派其親信去單父,對宓子賤說:“從今以后,單父再不歸我管轄。這里全權交給你。凡是有益于單父發(fā)展的事,你可以自主決斷。你每隔五年通報一次就行了?!庇谑清底淤v在單父按照自己的理念進行治理,將其治理得井井有條。
宓子賤在治理單父之時,每天十分逍遙,閑暇時就彈琴取樂,悠閑自在很少走出公堂。而后,孔子的另一個弟子巫馬期來治理單父,巫馬期治理單父之時十分勤奮,每天星星還高掛在天上時就出門工作,直到星星又高掛天上時才家,日夜不得安寧,事事都親自辦理,很多事搞得他頭昏腦脹,好不容易將單父治理好了,自己也病倒了。
于是他向必子賤請教治理單父的道理。宓子賤說:“我治理單父之時任用賢人,順從百姓本性,而你治理之時,用的都是自己的力量。”后人稱贊必子賤的治理之法,四肢安逸,耳目不煩,心平氣和,而百官得其位,人民得其道,只是因為順從了治理之道的緣故。而巫馬期則智力疲勞,身體窮乏,政令繁多,未能得治民之道。
可見,如果想要達到最好的治理效果,上級不能對下級干擾太多,以免在其施政中掣肘;治理的人不能對人民干擾太多,以免政令繁冗,使民不知所從。所以說,“勤政”,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