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季夏落水
他收起了風(fēng)箏，站在桌邊收拾著筆墨，而我推開了門，不愿再在這莫名令我不適的氣氛中多待一秒鐘。
一陣猛烈的風(fēng)忽如其來，吹疼了我的臉。我從不知道，中原的春天也有這樣凜冽的風(fēng)，像沙漠里夾雜著石礫的狂風(fēng)，張牙舞爪。
屋子里的燈忽然滅了，緊接著我便聽到了陶瓷碎裂的聲音。風(fēng)的怒吼聲不過一瞬，但那不輕不重的破碎聲卻在屋梁之中徘徊留戀，一下下刺痛著我的耳膜。我慌忙回身，趁著月光，看到了許沉淵。
他手足無措，手里還拿著未動過的紙面。我上前一步，正好擋住了月光。我只看到那紙面從他手中飄落，宛若一只沒了生命的蝴蝶。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看到我的時候宛若看到了救星：我想我小時候在人群中迷路時見到親人的那一刻，大抵也是這種模樣。
他緩緩蹲下了身，而我抱住了他。我感覺到他身體微小的戰(zhàn)栗，和難以驅(qū)散的恐懼——是他對周圍一切的恐懼，而不是我對他那樣往常的恐懼。
我沒有問他怎么了，他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黑暗的房間里，只有我和他兩人沉默而平靜的相擁。剛才還喧囂的風(fēng)兒倏地沒了蹤影，那陣肅殺的風(fēng)應(yīng)是戰(zhàn)場上最后一名大將，以血肉相搏后，悄無聲息。
我手邊的柜子上放著他的那支長簫，白玉雕琢，如仙骨鶴翅，在月光下恬靜如美書生。那些音孔好像一雙雙眼睛，靈動得下一秒就要將故事向我娓娓道來。
但簫不會說話，我一直都知道。
半晌，他松開了我。只一剎那，他又恢復(fù)了平常，披了衣服送我回了房間。他給了我一個輕柔的吻，然后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一如在驛站、在來路時，我看過許多次的那樣，寂寥無邊。
我想他應(yīng)該是怕黑吧，也許是黑暗讓他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他才會害怕得像個孩子。
我笑嘆，吹滅了房里的燈，歇息了。
……
清明節(jié)很快就到了，這之間我去了一趟蘇子堂，請教隱竹風(fēng)箏要如何才飛得高。隱竹并沒有放過風(fēng)箏，反倒莫名地說她會保護(hù)我等諸如此類的話。青嵐和哥哥也沒有在，最后還是老板教了我些技巧。
“放風(fēng)箏首先要看風(fēng)向，草傾倒的方向便是風(fēng)來的方向，不過清明時節(jié)一般都會是東風(fēng)。二來，你可以請人先幫你把風(fēng)箏扔起來，不要悶頭向前跑，因為風(fēng)箏在起飛時最容易跌落?！?p> 我聽得認(rèn)真，絲毫沒察覺到老板眼里逐漸沸騰的溫度。
“三來，若是感覺線重了，便放線，若是感到風(fēng)箏要落了，你便收線?！?p>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船能夠浮起來一樣，但我也懶得去深究，只管照做。
畢竟我想要的，只是在那一天不給許家丟臉罷了。
清明這天，我穿了那身在天和中街買的淺青長裙，將頭發(fā)梳得緊了些，拿著許沉淵和我做的風(fēng)箏和一家人去了觀蓮湖。路途有些遙遠(yuǎn)顛簸，而且去放風(fēng)箏的人也很多，一路上車水馬龍，隨風(fēng)搖曳的風(fēng)鈴聲聲響。
觀蓮湖的蓮花還沒有開，一個個含苞待放，墜在湖面上羞著臉。不過湖周圍廣闊的山坡上草都已經(jīng)綠了，不僅踩著舒服，看著也賞心。
季夏手里的風(fēng)箏早就吸引了很多人來看，當(dāng)然圍過來的人十個里有八個都是奉承她的，真正還是因為她旁邊站著的我。那些小姐們從來沒見過我，也不知道許家什么時候多了個人，自然借著看風(fēng)箏來打量我。季夏是小孩子，但話的真假她聽得比我清楚得多。虛情假意聽得多了，她便皺了皺眉，走到我身邊，抬起頭用很多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叫我：
“嫂嫂，我們?nèi)ツ沁叿棚L(fēng)箏吧，那兒地方可比這兒大多了?！?p> 此話一出，許多目光便扎到了我身上，頓時僵直了背。她對我眨了眨眼，示意我不要在意，便拉著我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這么叫，你哥哥會不會不高興？”
“我娘都沒說什么，再說了你本來就是我嫂嫂，說出來也好讓其他姑娘對我哥哥死心。”
老夫人點了點頭，在一旁慢搖輕扇：
“最好連作妾的心思也死了?！?p> “嗯？”
“誰不知道我將軍府男兒從不納妾，一生只要一人，就要個忠字。這下一有你呀，她們可要哭死咯?！?p> 老夫人帶著驕傲，季夏也附和點頭。我無奈，只能隨著季夏走。我知道，她說著要放風(fēng)箏，其實也只是想躲開那些人。
兩側(cè)種了許多桃樹，一陣春風(fēng)吹，它們便都樂開了花?；ò牦湎?，鋪了滿地。我不忍去踩它們，便撿起一片在手里端詳這我從未見過的花兒。
粉粉嫩嫩，一如伊人桃花面。
“喜歡桃花？回頭讓沉淵在府里種一株?！?p> “不不，還是不用麻煩他了……我只是沒見過，有些好奇?！?p> “不麻煩，我家那些花匠早就懶了，正門那棵楓樹正好也挺孤獨的，種個桃樹陪陪它。”
“可是楓樹和桃樹總不會同時開，一春一秋，陪不了的?！?p> “我家那楓樹可不是普通的楓樹，說來也奇怪，先皇賞了那樹啊，它便一直到冬天才落葉，有時候憋一口氣，甚至能開到春天，厲害的呢。”
“說不定是神樹呢？就像我們的神池一樣，每個晚上水都是熱氣騰騰的，從不會有涼的一天?！?p> “真的？那有機會我也帶季夏去見見，這種神物啊，人生能見一面便了無遺憾了?！?p> 我頓了頓，還是不打算把外人進(jìn)不去神池的事告訴老夫人，省的掃興。
言語之間，桃林之中便出現(xiàn)了一座橋。紅色長橋橫亙水面，兩面的欄桿上刻滿了桃花紋，就連橋兩端的石樁上都放的是桃花樹雕像。
不過長橋只是一座木橋，踩在上面便喀喀響，倒是很像我在街上聽過的鼓聲。橋?qū)γ姹闶秋L(fēng)箏大賽的地方，季夏便先一步蹦了上去，自顧自地向前跑。我想去追她，但一看橋?qū)γ嬉呀?jīng)有了很多人，我就放棄了。
人多的地方總給我莫名的壓迫感，反正季夏也不會丟。更何況老夫人都不急，我急什么呢？
這時一個婢女走了上來，小聲對老夫人說：
“夫人，奴婢聽過路的公子小姐們說今年的風(fēng)箏大賽圣上也來了，現(xiàn)在就在橋?qū)γ娴戎??！?p> 老夫人仍面不改色，一點驚訝都沒有，不急不緩地?fù)u著扇子。
“圣上有這雅興倒是難得，不過這時間若是沒在朝堂，想來今兒早朝是結(jié)束的早，估摸著沉淵也在前頭?！?p> 我一聽皇帝就在對面，不由得緊張。老夫人握了握我的手，對我笑：
“沒事兒，你是我們許家的兒媳婦，不怕圣上，若是見到了該怎么行禮就怎么行禮便是了，圣上問你問題我會照應(yīng)你的?！?p> “哎，好?！?p> 當(dāng)然圣上并沒有給我那么大的威懾力，真正讓我緊張的是可能在那里的許沉淵。
我今天可是第一次穿這身衣服，也不知道他看到，會不會喜歡呢？他看到我給圣上行禮，會不會在心里笑話我假裝規(guī)矩呢。
心中越發(fā)忐忑，不過也越來越期待。我自然是盼著老夫人和他在眾人面前公開我的身份的，這樣，好像心里就有了底。
我踏上橋剛幾步，季夏都快跑到橋?qū)γ嫒チ?。我叫了聲季夏，季夏回過頭，沖著我揮手。
“嫂嫂快點！前面人好多！”
說完便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了頭。我加快了腳步，可橋面卻猛地震顫了一下。
接踵而至的，便是木板落水的聲音。我趔趄了一下，橋面晃得更劇烈。我只聽到季夏一聲驚叫，手中那繪著百里山河的風(fēng)箏飛了起來。
然后她便隨著木板一起掉進(jìn)了水里。
我的眼前空白了一瞬。老夫人叫了一聲，馬上就要沖上前去。而我不知道哪兒來的膽量，拉住老夫人將手里的風(fēng)箏給了她，然后快步?jīng)_到了橋那端。
水應(yīng)該很深，我看到季夏控制不住地下沉，雙手胡亂揮舞，嘴里不停喊著救命，掙扎的話語卻被水越來越快地吞沒。
我咬了咬牙，跳了下去。并非猶豫，僅僅因為我不會水罷了。
落水的那一瞬，冰冷刺骨的感忽地蔓延到我全身。我觸碰到季夏的時候，整個人一下變沉了。我看到季夏緊閉著眼，和我一樣逐漸下沉。我攢了一把力氣，把季夏往岸邊猛地一推，而后再沒了力氣。
周圍沒有任何我能抓住的東西，慢慢地，我沒到了水面之下。水下就像有個人拽著我的腳，我怎么費力都浮不上去。我憋了最后一口氣，心一橫不再掙扎，干脆就任著下沉了。
河水看起來清澈，實際上很渾濁。我一動，就有淤泥沙土混著水往我身邊聚。我憑著感覺向岸邊靠，努力睜開眼睛，卻迷失了方向。
“這是你的懲罰?！?p> 天神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幽深晦暗，宛如水鬼，我一驚，猛地睜開了眼睛。臟污的河水刺痛了我的眼，像一把把刀扎著我的咽喉和鼻腔。
但我還是看到了。
橋面所有的木板底下都綁了繩子，只要一拉繩子，木板就會掉下來。
而且在被攪渾的水之后，我看到了一個逐漸遠(yuǎn)去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