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我便很清楚,在這宮里,若是你被冠上了“不受寵”這三個字,那么隨便哪個娘娘身邊的奴婢都要比你高貴。
當(dāng)江子棠被大公主一腳踢在地上的時候,我知曉他在宮中過的也不好。
大公主是皇后娘娘所生,在宮里頭橫行霸道慣了,阿娘和兄長都告誡我要離大公主遠(yuǎn)些,惹不起就躲著。
“不過就是個庶子,也敢不聽本公主的話!”大公主一臉的不屑,看人都是拿鼻孔當(dāng)眼睛,說出的話更是盛氣凌人:“不要以為做了小四的伴讀就高貴了,本公主要你,那是看得起你!”
就在大公主又要一腳踹下去的時候,我從假山后面跑了出來,對不起了,阿娘,兄長,此去危險重重,若是如愿完好無損的回來,定當(dāng)日日刻苦讀書。
我假裝一個踉蹌跌倒在大公主腳邊,那一腳踢在身上可真疼啊,估摸著都要青紫了,這大公主肯定日日吃了好幾碗飯,不然力氣哪這么大。
被踢倒在地的我故意一臉驚訝,不著痕跡地往旁邊爬了兩步,正好把江子棠擋在了后頭,而后我抬頭看著大公主,一臉驚喜:“啊,是大姐姐!”
大公主皺著眉頭往后退了兩步,一臉嫌棄:“你從哪滾出來的?”
我指了指假山后頭,:“那里,就是那里,我本來在捉蟲子玩,聽見大姐姐的聲音就立馬跑過來了,大姐姐大姐姐,你要不要看蟲子,它很好玩的?!?p> 聽到蟲子,大公主的臉立馬就變了,連連往后退了好幾步,還把身邊的婢女拽到自己身前擋著,大聲地喊道:“哪,哪里有蟲子!快給我扔掉!”
“就是這個啊。”
我攤開手掌,一只小蟋蟀晃著頭頂?shù)挠|角趴在我的掌心,陡然見了光亮,蟋蟀立馬就從我的手里跳了出去,好巧不巧剛好跳到了大公主的鞋面上。
“啊啊??!”
大公主的尖叫真可謂沖破云霄啊,大公主怕蟲,尤其是會跳會飛的蟲子她更怕,這是宮里眾所周知的。
趁著宮女亂作一團(tuán)要抓住蟋蟀時,我悄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江子棠,他剛才被大公主一腳踹倒在地,如今還是跪著的,只是臉色十分蒼白,連說起話來都有氣無力。
“你不該來的,你快走?!?p> “噓,”我用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摻著江子棠的胳膊慢慢把他扶起來。
蟋蟀最是會跳,在假山縫里瞧見時,我就立馬想出了個脫身的好辦法,眼下大公主正被那蟲子弄的鬼哭狼嚎,提著裙擺不管不顧就跑了,哪還會注意到我倆偷偷走了。
我把江子棠扶到一無人居住的偏殿墻角,他的額頭上出了些薄汗,看起來并不是很好。
莫不是大公主那一腳踢得太重了?于是我就坐在地上問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子棠搖了搖頭,撐著手想要站起來,但是手一碰地他就倒吸了一口冷氣,眉頭皺的愈發(fā)緊了,“嘶……”
“怎么了?”我立馬湊近前去,就見江子棠抬起手掌,掌面上赫然可見一道長長的血痕,許是剛才被踢倒在地,而后手被地上的石子劃傷了。
江子棠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手臂頹然地放在了兩邊,可我剛才不止看見了手掌上的傷,他抬起手的那一刻,袖子滑落于手肘,手臂上清晰可見好幾道青紫的鞭痕。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些抖:“江哥哥,那些傷……”
江子棠抬起手臂放在了眼睛上,他看起來很疲憊,因是累著了,連說話都不復(fù)往日的清冷疏離,輕飄飄的好似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散。
“大公主要我去做他的伴讀,我沒同意?!?p> 不用多想,大公主定然是看上了江子棠的美色,她這人最會也最愛搶旁人東西,從前兄長給我做的一個木蜻蜓就被她搶去過,如今她又要來搶人,著實(shí)是太過分了,我張了張嘴想說道幾句,但江子棠卻又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起來。
“六歲的時候,娘死了,他們想把娘扔在亂葬崗,我沒同意,而后就縱火燒了娘的房子,娘睡在里頭,房子沒了,娘也沒了,但至少娘不用去那亂葬崗受孤魂野鬼的欺負(fù),我被罰打了三十大板,跪在祠堂外頭,我是沒資格跪在里頭的。”
“十二歲,德妃娘娘看中我,讓我做了四皇子的伴讀,江辰宇很生氣,讓人在我的飯菜里放了瀉藥,也不準(zhǔn)大夫給我看病,我的命及不上江家大少爺?shù)南才?。?p> “我于江家而言是戲子之子,是羞辱,是上不得臺面的賤種,是江老爺江夫人心中的刺,痛苦又拔不掉。”江子棠放下手臂,一雙眼平靜如波,他像是在講旁人的故事,可偏偏雙手又拼了命的緊握成拳。
“江哥哥……”
“公主,”江子棠看著我,嘴角扯出一抹笑,淺淺淡淡,溫溫柔柔,對著我輕聲細(xì)語地道:“如今你可知道了?我并沒有什么好喜歡的,望公主止步才是。”
我的心驟然一疼,我知道,江子棠不是人人艷羨的江大公子,于外人而言,江家是頂頂?shù)臋?quán)貴之家,可也只有他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逃離。
宮中的宴會何其的多,我雖是個不受寵的公主,到底也可以因身份而去,可回回宴會,我都不曾見過他,跟在江國公身后的永遠(yuǎn)都是那個趾高氣揚(yáng)的江大公子,唯有前些時候的中秋宴,他是被四皇子帶來的,但任誰也可看出,江國公對這個江二公子十分不喜,他可以當(dāng)著朝臣家屬的面大罵江子棠不知規(guī)矩,也可以呵斥他一點(diǎn)也不如他大哥,就連四皇子都后悔說早知不帶他來宴會。
可是,江子棠便就是江子棠,書中有云:積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
他就是我心中的世無其二。
頭一回,我討厭自己嘴拙,不知如何開口安慰江子棠,只是笨拙的大膽了起來,竟然抓起了他的手,那掌面上的傷痕都黏著一些碎石沙塵,我開口問他疼不疼,卻發(fā)現(xiàn)嘴里竟咸咸的,原是替江子棠哭了。
“阿娘說,要是疼的話呼一呼便不疼了,我?guī)湍愫粢缓簟!?p> 我用手背胡亂抹掉眼淚,撅著嘴慢慢地對著江子棠的掌心吹氣,有小小的沙塵被吹走,我能感覺到面前的人僵住了,可我越吹眼淚反而掉個不停,淌過臉頰徑直掉落在江子棠的掌面上。
他的手指瑟縮了一下,良久我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嘆息,他說:“公主,何如要這么傻?!?p> 十四歲時,我不是因?yàn)樯?,是因?yàn)橄矚g他,想替他吹走所有的疼痛。
十九歲時,他問我疼嗎,蹲在我面前為我吹走疼痛,我反而退怯了。
棋子嘩啦一聲落在了地上,若是此刻有個地洞,我必然是會毫不猶豫的鉆進(jìn)去。
“對不起,江丞相,我只是想站起來……”然而手卻不小心撐到了棋盤上,滑落了一地的棋子。
一顆黑棋滾到了我腳邊,江子棠伸腳把它踢到了一旁。
“公主,臣說過,不必也不要再對臣說對不起。”
江子棠的眼眸清亮,我看著他,很想問為什么,兩人之間連對不起的糾葛也沒了,是不是什么都兩清了。
背后突然傳來兩聲輕咳,我轉(zhuǎn)頭看去,正是回來的祝煙荷和阿綾。
拿著冰塊的阿綾先跑至我的身邊,問我:“公主,可好些了?您含塊小冰塊許會好些?!?p> 我點(diǎn)點(diǎn)頭,冷冷的冰塊含在嘴里,疼麻的感覺好似真的消減了很多,余光卻瞧見祝煙荷朝江子棠眨了下眼,而江子棠顯少地露出了少年人才有的脾性,摸著鼻子背過了身。
心里說不出的悶,阿綾拿過一個小壇,我將冰塊吐出,也是時候回去了。
“相爺,前廳有人來報,兵部侍郎來了,說是有要事與相爺商量。”
管家突然來稟報,江子棠淡淡嗯了聲,轉(zhuǎn)頭看向我,“公主,臣就不便作多陪了。”
“無事,江丞相還是快些去吧,朝中之事要緊,我也正打算回府?!?p> “也好,”江子棠沉吟了會,又對祝煙荷說了句:“祝姑娘,那就有勞你幫我送公主回去一趟了?!?p> 祝煙荷莞爾一笑,“公主府就在旁,你還怕人不見了不成?!?p> 海棠林里足足有二十多棵海棠樹,可一路走來,我偏偏未瞧見探頭到我院中的那一棵,估摸著是在最邊緣了。
“這些海棠樹養(yǎng)來可不容易?!弊熀烧f著突然停在了一棵海棠樹邊上,“三年前,江子棠買下這塊地,派人從懷來連夜運(yùn)送這些海棠樹到長安,日日澆水剪枝,悉心照料,從不假于他人之手,不可謂不用心?!?p> 都道是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shù)點(diǎn)紅,這些海棠花是真的很美很美,但到底沒有太液池邊那棵海棠好,因?yàn)槟堑紫略幸粋€溫柔的神仙。
管家說江子棠對這些海棠看的很重,所以當(dāng)祝煙荷伸手要去折花時,我連忙出聲想阻止她,可還是慢了一步。
“祝姑娘,這花,這花折不得?!?p> “如何折不得,這花既是種給人家看的,那自然要給人家戴上?!?p> 祝煙荷笑的明媚,抬起手就將那朵紅艷的海棠花插于我的發(fā)間,末了還贊道:“果真人比花嬌?!?p> “祝姑娘,這不行……”
我說著就要把海棠拿下來,可偏偏祝煙荷不讓,還問阿綾:“你看看,你家公主是不是很好看?”
阿綾左看右看,很是欣喜:“公主,真的很好看!”
再如何好看,這花也不屬于我,這人也比不上長安才女,年僅十六便名動四方的尚書嫡女。
在長安城內(nèi),誰人不知祝煙荷,自她十三參加流觴宴始,便一舉接連三年折桂,十六時更是以一首《長安賦》驚艷四座,人人稱頌,不少長安才子以臨摹祝姑娘的詩作為榮,一時說是洛陽紙貴也不為過。
三年前,祝煙荷以才女之名立于長安閨秀之首,也就是在那年,她拒與四皇子成婚,四驚嘩然,同樣是在那年,我被指于去往南朝和親,而江子棠親口承認(rèn)他喜歡祝煙荷。
“公主?!?p> 府門前,祝煙荷突然叫住我,從袖中拿出了一請?zhí)?,雙手遞于我面前,“方才忘說了,一月后流觴宴將在曲水舉辦,屆時長安不少公子小姐都會參加,若公主能賞識而來,那定然是極好的?!?p> 流觴宴,每年春日便會在長安的曲水亭畔舉辦,據(jù)說最開始是由北朝的一位德榮皇后舉辦的,其目的是為了給皇子選妃,遂請長安名門閨秀辦宴,宴會中,以琴棋書畫論才,皇后娘娘親自相看點(diǎn)評。
這既然有皇子選妃,便就有公主選婿,于是流觴宴便也宴請世家公子,以致往后慢慢就形成了長安富貴人家公子小姐的賞樂宴,但宴會中仍有世家小姐論才一說,若是能在流觴宴大放異彩,于各位世家小姐來說是最好不過了的。
但是說到論才,我勉強(qiáng)書還可以拿出來說說,而且就這一點(diǎn)點(diǎn)才藝還得多虧了江子棠才是。
那時我整日跟在他身旁,為了不讓我擾他,他便拿書予我學(xué),先是《詩詞三百》,后又有《北朝史記》、《若神賦》、《孔學(xué)》,總之越來越難學(xué),江子棠給我的書也越加的厚。
有好幾回我偷偷將話本子夾在書中,也不知他是不是后頭都長了一雙眼,竟曉得我不是在看書,悄無聲息地就走到了我面前,把我的話本子抽走了。
“哎哎哎,我,我就看一會?!?p> “不準(zhǔn)?!?p> “那你可不可以把話本子還我?。俊?p> “不還?!?p> 我還想再努力一把說服一下他,可江子棠一個冷眼掃過來,我就乖乖低下頭了,對著書中的字大眼瞪小眼。
現(xiàn)在想來,我能有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小才藝,還是要謝謝他的,不然堂堂一個公主,大字不識,旁人出口成章,我就啞口無言了。
可是去流觴宴,這是我萬萬都沒有想過的,那里頭坐著的姑娘家可是一個比一個有才,這個琴藝好,那個畫工絕,若是比的話,我準(zhǔn)是最后一名。
許是我一直猶豫不決,祝煙荷便又道了一句:“公主若來,是我們流觴宴的佳客,曲水流觴,賞花聽曲,也好過府中無聊不是?”
流觴宴的佳客是不用論才的,反而是評才之人,我接過請?zhí)瑢χ熀梢恍Γ骸爸x謝祝姑娘,到時我必定前去?!?p> 八角宮燈在府門前輕輕隨風(fēng)晃動,祝煙荷湖藍(lán)色的裙擺蕩漾在臺階之上,翩翩然宛若驚鴻,常說人靠衣裝,有時又何嘗不是衣要人襯,我收回目光,抬腳剛準(zhǔn)備進(jìn)府,卻聽見祝煙荷又回頭叫了我一聲。
“公主,對了,臣女忘說了,這次的流觴宴,江丞相也會去?!?p> 我一個踉蹌差點(diǎn)沒被臺階絆倒,阿綾忙扶住我,我回頭去看祝煙荷,可是留給我的只有馬車噠噠噠的聲音,這真的是怕什么來什么了,難道丞相這么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