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陸忱視線的一瞬間,金牙胖子半吸了一口氣,眼中有光一閃,冷汗淌下來,陷在肥肉里浸著。
那一圈站在外頭的仆從察覺不對,紛紛扔下箱籠,橫眉怒目,嘴里亂七八糟吆喝著“大膽”、“惡徒膽敢”、“何方宵小”之類的話呼啦啦圍過來,聲勢頗為驚人。
這番動靜,成功吸引了這半里棧道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一時間各色人等紛紛側目,探頭探腦。
夜彌聽到陸梓月小小地倒吸了一口氣,北落師門也有些不安,喑啞嘶鳴一聲,馬頭甩來甩去。于是她抬起手,撫了撫馬脖子,又對陸梓月眨了眨眼,示意她安心。
——其實陸忱的反應,夜彌也有些沒料到。
以她的角度看,金牙胖子這種,屬于她最不想去招惹的那一類人。
并非怕事,而是怕煩。
為什么這么說?
就夜彌這些年所聞所見,偌大一片江湖里,除去能人、善人、庸人、蠢人,剩下還有一種就是惡人。惡人再往細里分,還能有門道。
比如有的惡人手起刀落巧取豪奪,行跡過處總能濺人一身血光,令人膽寒;而另有些,卻如同鼠蠅蟲蛆,讓人見之皺眉,下意識便想繞道避過,生怕被腥臊臭汁沾了衣角——夜彌自見那金牙胖子第一眼,就給他劃分的到“又蠢又會噴臭汁子”一類的人里去了,連一個眼角都懶得給。
連她都這么想,那么江湖閱歷比她只多不少的陸忱自然不是傻的。
風雨樓這位年輕的主人,夜彌至今也還不能說了解,但就目前的幾番往來看,她認為此人大體上是個靠譜的。
這廝雖說又冷又毒吧,但好在沉穩(wěn)老練,對于局勢的判斷和情緒的掌控向來是一等一的,決計不會被什么不相干的人三言兩語撩撥生怒,在不必要的時候做不必要的事。
就比如……現(xiàn)下。
在這么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在陸梓月還在場的時候,對一個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碰上的陌生人動刀——盡管這人面目可憎,還言語輕浮。
夜彌偏頭,看了看陸忱森冷的側臉,若有所思。
陸忱既出手,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難不成……
這猥瑣金牙身上,還藏了什么玄機?
她轉過眼睛,只見被刀鞘釘住的胖子臉頰繃緊,小眼亂轉,表情似怨似懼。他深深盯了陸忱一眼,一身紅紅綠綠的零碎都隨著他一起抖出了聲響。
夜彌以為這人接下來就要腿一軟給陸忱跪了,再喊一聲“少俠饒命”什么的,正挑眉等著看——
這胖子倒是真憋出了一聲喊沒錯。
但沖著的對象竟不是陸忱。
只見這抖如篩糠的胖子眼珠往圍上來的一圈鷹犬身上一掄,尖著嗓子叫出一串:
“你們這些狗雜碎過來干什么!箱子呢?貨呢?都給老子滾回去干活!里頭的東西要是出了一毫一厘的岔子,老子剁碎了你們的狗頭喂蜘蛛!”
一語罷,荻花鎮(zhèn)的長街上更靜了。
瞠目的瞠目,結舌的結舌,一時間人聲馬嘶徹底聽不見了。
……哈?
這胖子怕不是瘋的?
都被人拿刀頂著了,腦子里想的竟還是他的貨……
那一群落水狗似的仆從們被他吼得脖子一縮,竟也真唯唯諾諾地散了,再不敢看他一眼,轉身又去吭哧吭哧搬起了那些仿佛比人命還金貴的貨。
夜彌眉心蹙起,終于是認認真真看了這金牙胖子一眼。
……有些不尋常。
只見那胖子渾身緊繃不動,一雙滿含怨毒的小眼再不看陸忱,卻是又落在四周的圍觀人身上。
“看看看!死了你家老子還是娘?仔細老子挖了你們一雙招子拌勻了下酒吃!都給老子滾!滾?。 ?p> ——陸忱的刀指在這人心口,就如同點中了他某個奇穴。
這油膩輕浮的胖子像是怕到了極處,破罐子破摔了。
跋扈如惡犬,見人就吠。又如毒蛇,張嘴便是一口毒液,見誰噴誰。
狂躁、粗魯而可笑。
半里的街上死寂一刻,然后便是一片低低的咋舌之聲。也有性情張揚的,直接惱火地“嘿”了出來,被這人一口污言穢語激怒了。
這人什么毛病?!
好端端的去招惹人家姑娘,引來同行青年怒目橫刀,不讓仆從亂戰(zhàn)一場好叫我們瞧個熱鬧也就罷了,給人跪下磕個頭服個軟的戲也算勉強能看啊。
這這這怎么張口就罵人老子娘?!
惡人出丑,從來就該眾人捧場!有熱鬧還不讓人看,你當自個兒天皇老子么?
天上地下,就沒這道理?。?p> 一時間,荻花鎮(zhèn)口氣氛就變了。
方才驟雨瓢潑,各路人等一樣的狼狽,避于一檐下,喝同一壺茶,倒也客套和睦。
如今大雨將歇,人馬欲散,偏被惡徒鬧出的一場戲絆住了腳。未曾想,便宜好戲沒看成,竟平白被潑了一頭一臉的狗血。何等的糟心事!
雨聲淅瀝,層云漸散,然而依舊暗沉,不見天光。
場間視線交錯碰撞,仿佛有什么在翻滾發(fā)酵。
“這位老哥話說得倒很霸氣……”
終于,前頭有個戴斗笠的人排開憤憤不平、嘀嘀咕咕的眾人,陰沉開口。
他皮笑肉不笑地往陸忱三人與那胖子僵持的方向緩步行來,口中慢悠悠道:“某卻有一問,老哥既有挖人眼睛下酒的本事,怎么被這小兄弟的刀鞘一指,便動都不敢動了呢?”
一語出口,眾人皆附。
“就是啊!”
“說得好!”
“別光動嘴動動手腳也成啊!”
“你看他那樣子,敢嗎哈哈哈!”
“小兄弟!此等惡徒,教訓一頓才大快人心吶!”
……
在一片摩拳擦掌的鼓噪里,夜彌眉頭越蹙越緊。
魚龍混雜之地,絕大多數(shù)終究是魚。
一條魚翻不起什么水花,一群魚則不然。
群魚亂水,或可困龍。
——她一手穩(wěn)著陸梓月的馬,眼角一瞥金牙胖子那些個悄沒聲息的仆從,心下就是一沉:
事情不對。
雖說他們這東家腦子不大好,要貨不要命,可如今形勢急轉直下,這胖子不只被陸忱的刀指著,同時也陷進了眾多江湖人不善的目光里,誰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而在這當口,那十幾個人竟還是連眼都不抬,手腳生風,只忙著小心搬動那些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的箱子。
這是,當真太聽話太怕被喂蜘蛛了,還是說……
他們有恃無恐?
他們自知無須插手,這胖子也斷然不會吃虧?
……
夜彌抿著嘴,側頭望了一眼陸忱——正好看見陸忱余光一動,如有靈犀。
此時,前頭那戴斗笠的人,被一眾人襯著擁著,臉色陰沉地緩步逼過來,像是要張網(wǎng)捕獸的獵人。
山鬼刀鞘抵著那瘋犬似的胖子,青色的光映亮了他的一雙鼠目——似有不可名狀的情緒在他眼中翻涌不停,夜彌一瞥之下便覺得心驚。
不是畏懼。
自見到陸忱的那一刻起,這胖子臉上的神情便不是畏懼。
被陸忱一刀指在心口,他發(fā)抖,他發(fā)狂,他形如惡犬,竟然不是因為畏懼!
那神色,分明就是……
刻骨的怨憎和瘋狂的興奮!
像是……經(jīng)年仇敵一朝得見,渾身骨血都在不可自控地奔涌、戰(zhàn)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