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里還是有受疫情影響的痕跡,街面上雖然已經(jīng)有為生計奔波的商販在沿街出攤了,但是駐足停留的人不多,行人大多腳步匆匆,并不愿意在外久留。李鹿白從一些歷史書籍里也看到過在這樣醫(yī)學(xué)不發(fā)達的時代一場瘟疫會給百姓甚至整個國家?guī)碓鯓託缧缘膫?,即便是她曾?jīng)生活過的世界里,不也曾因為一種呼吸道傳染病造成了舉國的震動嗎?
“不知道需要多久百姓們才會從這次瘟疫的陰霾中走出來?!崩盥拱撞挥傻酶锌?。
“傷痛是在所難免的,但是活下來的人終究會努力活下去。你不覺得他們現(xiàn)在的后怕其實也是一種萬幸嗎?”趙則騫難得的說出這樣感性的話來,讓李鹿白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今天這位三王爺實在是反常得很。
“況且?!壁w則騫繼續(xù)說道,“這次疫情被及時阻斷,于百姓和朝廷都未傷筋動骨,民心的惶恐也只是暫時的?!边@才像是這位三王爺會說的話,理智,缺乏人情味。
兩人沿著城中街道一路走著,路上雖然沒多少人停留,但是城中的幾個藥鋪前卻是井然有序地排列著等待領(lǐng)取藥品的百姓。
“他們領(lǐng)的是什么藥?”李鹿白好奇。
“就是些清熱解毒的尋常藥材,治不了疫病,卻能治心病,是魏懷木想出來的辦法,倒是與你想到一處去了?!壁w則騫顯然也十分滿意魏懷木的這個法子。
李鹿白贊賞地點了點頭:“魏太守這法子妙?!?p> 趙則騫微微垂頭看了李鹿白一眼,頓了頓又說道:“魏懷木與鄭游是同科進士,都有志為朝廷治理一方且都頗有政績,因此兩人雖然年歲有差,但卻稱得上是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他之前對你的謝意也隱含了這一點,只是不便明說罷了?!?p> 李鹿白倒是沒想到趙則騫會再次在她面前提到鄭游,這一次她的腦子很清醒,關(guān)于鄭游的一切都瞬間涌入她的腦海里,沖撞著她的某根神經(jīng),那里隱藏著她某些不可逆的原則,讓她明知道最好連“鄭游”這兩個字都消失在她口中,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一個能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謀福的臣子,王爺就這么棄了,不覺得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嗎?”她說得委婉,眼睛卻認真地看著趙則騫。
趙則騫低下頭直接對上李鹿白的目光,眼神里沒有李鹿白預(yù)想過的冷漠、怒火等情緒,只帶著一點探究的意味。趙則騫也確實想從李鹿白的目光里探究出她屢次“不怕死”的行為的初衷,但是他只覺得那初衷明明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卻又無法真正碰觸得到,只能讓他再次尋而不得。
趙則騫略略撇開了視線,卻又沒有完全把目光從李鹿白臉上移開:“通都的事情昨天才了結(jié),你覺得魏懷木是怎么這么快就知道情況的?”
“嗯?”李鹿白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臉上是一幅呆呆的表情。
趙則騫繼續(xù)盯著李鹿白的臉:“鄭游寫了書信給魏懷木,是本王昨日差人親自送到魏懷木手上的。”
李鹿白已經(jīng)是一臉的目瞪口呆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那……那……鄭太守他……”
趙則騫這才有些滿意地收回視線,直視著遠方的天空,淡淡地道:“南疆貧瘠荒涼,氣候于酷熱和嚴寒間交替,生存條件艱苦,歷朝歷代都只是朝廷發(fā)配犯人的所在,缺乏統(tǒng)一的治理,鄭游能不能在那里繼續(xù)他的志向,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李鹿白已經(jīng)不記得要把嘴巴閉上了,直到趙則騫開始加快腳步往前走去,她才合上嘴巴急急的跟了上去:“可是王爺您昨日不是說鄭太守他……自盡了嗎?”
“確實如此,本王只說了鄭游于獄中畏罪自盡,但從未說過他死了?!壁w則騫瞥了一眼現(xiàn)在一臉呆蠢的李鹿白,自己則依然一副淡淡的、理所當然的樣子。
李鹿白一時啞口無言,所以這人昨日是在用鄭游的“死訊”試探她嗎?可是為什么她隱隱有被耍了的感覺。李鹿白用懷疑的眼神看著趙則騫。
“你還有何想問的嗎?”趙則騫目不斜視,忽視了李鹿白的目光。
李鹿白心想既然今天話題已經(jīng)說得這么開了,那能不能再大膽一點呢,她心里還有些遲疑,于是反問道:“什么都可以問嗎?”
趙則騫再次低頭看向李鹿白,面無表情地道:“怕死就不要問?!?p> 怕死就不是李鹿白!
李鹿白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巴,抬起頭,有些緊張,但是眼睛卻亮亮地直視著趙則騫眼睛:“王爺對鄭太守的處置,是考慮大局更多,還是隨心意更多?”
趙則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進李鹿白像星星一樣亮的眼睛里,臉上喜怒不明,開口說話的語氣還是一如往常:“你真的不怕死。”
李鹿白背在身后的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但是面上依然表現(xiàn)得十分鎮(zhèn)定,仰著頭,看著趙則騫浸潤在明亮陽光中的臉,用無比認真地語氣慢慢說道:“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會死。王爺無論是為了大局還是隨了心意,都會以大晟朝為先為重,您是一個為了江山社稷先公后私的人,而并不是旁人口中冷酷無情的人?!?p> 趙則騫的臉色微微一變,瞳孔微縮,下巴收緊,嘴唇抿起,這不是一個愉快的征兆,李鹿白知道自己剛剛的話大大地僭越了,但是有些話她必須要說,所以她沒有給趙則騫開口呵斥她的機會,而是輕喘了一口氣后快速卻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接著說道:“所以我要向王爺您道歉,為我這個毫不知情的旁觀者在通都時自以為是的行為向您道歉,對不起?!?p> 李鹿白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黑和白都是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純粹的黑與白,就像純白的絲綢上未干的墨跡,在陽光底下還會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這樣的一雙眼睛近距離地一眨不眨地看著趙則騫,干凈透亮,仿佛是把所有心思都敞開在了太陽底下,而趙則騫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坦然的歉意。
趙則騫聽過無數(shù)次的“罪該萬死”,卻是第一次聽到這樣一句“對不起”。有微妙的情緒從他心頭劃過,淡淡的,奇妙的,不可捉摸的,就如李鹿白那些令人迷惑不解的行為。
趙則騫垂下眼簾,遮住了眼里的疑惑,開口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冷漠:“那就不要再自以為是?!闭f完便大步離開了。
李鹿白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著趙則騫大步離開的背影,背在身后的雙手才慢慢放了下來,絞得有些發(fā)白的手指微微發(fā)痛。她看著趙則騫越來越遠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歉什么的,果然還是太魯莽了,在這樣的掌權(quán)者面前,謹言慎行才是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