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連推著艾寧,走過池塘,穿過月洞門,便到了中庭。
身著白色輕甲的侍衛(wèi)長已經(jīng)等在那里。他站在太陽底下,一手扶著腰間的佩劍,一手垂在身側(cè)。陽光耀眼,他卻沒有絲毫要為自己擋太陽的意思。
或許是聽見了輪椅咕嚕嚕轉(zhuǎn)動的聲音,他趕忙回身,恭敬地向艾寧和穆連行禮。艾寧仔細一看,這不是之前他們在琉月殿門口遇上的那個小侍衛(wèi)嗎?原來他就是這里的侍衛(wèi)長。
穆連也發(fā)現(xiàn)了。他站到艾寧左邊為她擋住陽光,然后看著面前那個侍衛(wèi)說:“原來你就是這里的侍衛(wèi)長。”
“是。小將名叫守域?!?p> “你多大了?”穆連問。
“上個月剛滿七十三?!?p> 七十三?!艾寧睜圓眼睛。他看起來明明比自己要小,頂多十五六歲的樣子,竟已經(jīng)七十三了?!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倒也對,穆連也是九十“高齡”,但看著也就二十來歲。他們?nèi)皤F一族果然都是些長壽的。
“沒想到你年紀(jì)輕輕,竟就當(dāng)上了侍衛(wèi)長。了不起?!?p> 穆連的目光很是贊賞。
守域低著頭,揖手道:“將軍謬贊。當(dāng)年將軍在軍中,以一人之力敵十名上將的事跡一直在軍中傳頌。小將一直十分崇敬將軍。如今能在將軍手下當(dāng)差,實屬榮幸?!?p> “以一敵十?”艾寧回頭看著穆連,好奇問:“怎么你還有這英雄事跡呢?”
穆連拍拍她頭頂,小聲說:“這些以后告訴你?!?p> “守域,”穆連又正色道:“如今我們與玄明月族的局勢,你可知道?”
守域點頭。“知道?!?p> “好,那我也不多解釋什么了。清淵陛下專門調(diào)派一隊人來這琉月殿,那么琉月殿的護衛(wèi)工作便不容有失。除了大門處時刻必須有人值守,殿中各個角落每隔半個時辰也都得安排侍衛(wèi)巡守一次。這樣安排,你可有疑議?”
“小將無疑議。小將遵命?!?p> “好,那具體的就交由你去安排了。一旦發(fā)現(xiàn)問題,馬上來通報于我。”
“小將遵命?!笔赜騼A身揖手,“小將告退。”
“哎等等!”
艾寧叫住他。有些事情,她有點在意。
“姑娘還有吩咐?”
“不算什么吩咐。”艾寧不好意思的笑笑,“就是想問問你。你比我們先到似乎有一會兒了,怎么一直站在大太陽地下?”她說著看向旁邊一棵大樹,“那里,不就有樹蔭嗎?”
守域靦腆的摸摸后腦勺:“那處是蔭涼,可不太顯眼。小將站在庭院中間,雖然曬,但姑娘和將軍一眼就能看到小將所在。小將覺得這樣更好?!?p> 艾寧聽罷點點頭,很是欽佩守域的想法。同時也信了這琉月殿里來的人,果真都是清淵仔細挑選過了的。
穆連也很滿意他的回答,好言道:“行,沒事了。你去安排吧。”
看守域快步離開,穆連也快步推著艾寧到了旁邊的樹蔭下。
他站在她身側(cè),瞇起眼望著天:“現(xiàn)在正是日頭盛的時候,要不要晚點再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沒聽到回答,他看向艾寧,正對上她調(diào)侃的目光。
“干嘛這樣看著我?”穆連邊說邊下意識低頭在自己身上到處看,沒覺得哪里有問題,便問她:“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沒有啊?!卑瑢幗器镄πΓ澳逻B將軍。”
穆連一愣,旋即又笑了?!澳銊e叫我將軍,聽著很奇怪?!?p> “其實我叫著也覺得很奇怪。哎,穆連我問你啊?!卑瑢幇涯X袋向他一歪?!澳悖娴氖菍④姲。俊?p> 穆連收起笑容:“怎么?你覺得我不像?”
艾寧直搖頭:“嗯,不像。將軍不應(yīng)該都是很忙的嘛,可你一天到晚都有時間陪著我啊?!?p> “所以你是覺得,我太閑了?”
“難道你不閑嗎?”
穆連看她傻乎乎的樣子,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你!”
艾寧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對不起對不起?!蹦逻B趕緊深吸一口氣忍住笑,向她解釋:“其實青蒼的將軍,不只有負責(zé)練兵打仗的,也有像我這樣,負責(zé)其他事務(wù)的。”
艾寧雙手抱在胸前,沒好氣的說:“那你穆連大將軍是負責(zé)什么‘其他事務(wù)’???”
穆連側(cè)頭看著身旁的女孩,笑容漸漸變得滿足。他徐徐轉(zhuǎn)動輪椅,讓她面向自己,然后彎下腰,兩手撐在扶手上。
“你。”
他緩緩靠近她,額前的碎發(fā)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我?”
艾寧看著他。他湛藍的瞳孔中是自己的影子,還有一種罕見的溫柔。
穆連點點頭:“從我找到你的那天起,你的安全,就永遠歸我負責(zé)。所以啊,”他輕輕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刮,“我每天可都是在認認真真的完成我的本職工作,可不是閑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艾寧手忙腳亂的把穆連推開,臉紅到了一個新高度?!澳?,別老呆在這兒了,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吧。”
“好。你說了算。”
穆連走到她身后。輪椅咕嚕嚕轉(zhuǎn)動的聲音漸漸消失在中庭。
……
這倆人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真就是“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琉月殿雖然大,但也不至于大到要逛小半天的地步,可穆連送艾寧回房的時候,已經(jīng)離晚飯時間不遠了。
穆連站在桌邊,一手拿著茶壺,一手拿著杯子,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邊送。艾寧在一旁看了著實覺得好笑。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路上隨便抓個人問問路也不至于搞成這樣啊。從同一個地方走了三趟,還死不承認自己迷路,這也是沒誰了。
艾寧憋著笑,清了清嗓子,學(xué)著以前從電視里看來的腔調(diào),對著屋外揚聲道:“青衣可在?”
話音剛落,青衣便快步走進,揖手說:“姑娘有何吩咐?”
“呃,那個,晚飯廚司在準(zhǔn)備了嗎?”艾寧問。
“正準(zhǔn)備著呢,片刻就好?!鼻嘁驴戳丝窗瑢?,問道:“姑娘可是餓了?要不我現(xiàn)在去催催?!?p> 見青衣真就要去,艾寧忙說不用。
“這樣,你去廚司那邊說一聲,就說將軍今晚也留在我這兒吃飯,請他們備的豐盛些。還有,你趕快再讓人沏一壺新茶來,”她說著瞟了眼穆連,笑說:“我們這兒今天,有人欠水?!?p> 青衣見狀,也抿起嘴偷笑一聲,然后便退下了。
穆連把倒空的茶壺茶杯放下,坐在圓凳上看著艾寧。
“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倒是有了幾分琉月殿主人的派頭?!?p> 他的話里透著安心。越早適應(yīng),對她越有好處。
“是嗎?”艾寧也放松下來,淡淡笑了笑,“我只是覺得,老那么繃著神經(jīng)太累。我尊重別人,別人也尊重我。這樣相處應(yīng)該會簡單很多?!?p> “嗯,或許吧?!?p> 穆連笑了一下,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
我尊重你,你尊重我。這種想法,或許只有在這琉月殿里行得通,因為來這里的人都經(jīng)過了嚴(yán)格的篩選,不管是能力還是品行??赏饷娴娜耍筒缓谜f了。畢竟對小人,君子之道是行不通的。
“對了,”艾寧換了話題,“你對這琉月殿,是不是也不是很熟?”
“嗯,是不熟?!?p> 穆連對這個話題絲毫不感到意外。他之前就已經(jīng)猜到她很可能會問兩件事,一件是和月族有關(guān)的事,而另一件就是琉月殿。
“我只來過兩次,今天就是第二次?!?p> “只有兩次?!”
艾寧的驚詫全掛在臉上。只有兩次,那就是說他以前就只進來過一次?雖然從他四處迷路這點來看,他應(yīng)該真來的不多,可艾寧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只來過兩次??磥斫裉斓氖逻€真不能說他是方向感差。
穆連了然一笑?!拔抑滥阍隗@訝什么。這琉月殿雖然久無人居,但看起來仍是被小心的保養(yǎng)著。而我在青蒼王庭多年,竟只進來過一次。你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對吧?”
想法全被說中,艾寧拼命點頭。
“我上次來這里,大概已經(jīng)是五十年前了。”穆連說著上身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他十指交叉,目光落在前方不遠處的地板上,就像那里正放映著他口中的那一段過去。
“當(dāng)時我還小,才剛剛加入軍隊,就和其他一起投軍的新兵一起,跟著營隊長簡單的參觀蒼露宮。我們只在宮中一些特定的地方走走,像其他一些王族住的殿閣,我們都是不能進的。一但進了被發(fā)現(xiàn),就是死路一條。
“當(dāng)時我們那一隊里,我是年紀(jì)最小的,個子也最矮,所以走在隊伍最后。前面幾個新兵搶了我的頭盔,趁著隊伍經(jīng)過轉(zhuǎn)角的時候把它扔到另一條路上。等我撿完頭盔回來,隊伍已經(jīng)不見了。所以我只能一個人在宮里亂繞,一不小心就進了琉月殿。”
穆連說到這一段時,雖然語氣還是和之前一樣平靜,表情也算是輕松,但艾寧還是感覺到了他心里的苦與恨。
“那后來呢?”艾寧問。
“后來當(dāng)然是被營隊長抓到了啊?!蹦逻B笑說,“不過我的運氣還不錯。當(dāng)時的琉月殿是青蒼三公主的寢殿,她先發(fā)現(xiàn)了我,還替我說情,所以我才能活到現(xiàn)在。而三公主死后,琉月殿就被封為禁地了?!?p> 艾寧點點頭,不知該說些什么。她沒想到這琉月殿以前竟是青蒼三公主清渲的住所,更沒想到清渲竟還是穆連的救命恩人。
那三公主的不幸,艾寧也是能從記憶里搜到的。據(jù)說她本是該成為青蒼女帝的人,卻在繼承帝位當(dāng)天出了意外,結(jié)果就那么死了。于是青蒼王才成了二皇子清淵。好像還因此有謠傳,說清淵謀求帝位,謀害了妹妹,所以青蒼的百姓也不太服他。
“怎么不說話了?”
“不小心提及你去世的恩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p> 穆連淡然一笑,然后直起上身。
“你不用太在意。三殿下雖于我有大恩,我也一直感激她。可是說實話,我已經(jīng)連她的樣子都記不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艾寧搖搖頭。她還是覺得愧疚。
“那,”穆連猶豫著,試探說,“你不想問問,和月族有關(guān)的事嗎?”
艾寧抬頭看他,嘴張了又合。她是想知道的。想知道昨天月族來這里的目的,想知道今天上午穆連說的青蒼與月族的局勢。
可關(guān)于月族,以前光是在夢中看看就讓她膽戰(zhàn)心驚,更何況現(xiàn)在,那一切都已成了她的一部分,她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種寒毛直豎的恐懼。她真的沒勇氣讓現(xiàn)在的自己再攪和進去。
穆連還看著她,他在等她的回答。
“……不想?!?p> 最后,艾寧低下頭,答了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