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江上秋離開后,便下起了陣陣小雨,滴滴答答直滴到天明,蘇落一夜聽著這雨聲,半夢半醒,未能安眠,今早起身時還覺得有些困乏。
“醫(yī)女姑娘,夫人喚你去她房中?!?p> 蘇落剛剛洗漱完,方待上那長長的素紗,便見了來尋她的縈香,“這般早,夫人身體不好,不多睡會?”
縈香急急地拉扯過她的袖子,“醫(yī)女姑娘莫說這些閑話了,快同我走吧!”
這般急,該不是那晚夫人就快死了吧?想到此處,蘇落的步子比那縈香十二分急的步子還要急上十二分,縈香被她甩出好遠,一陣小跑,及至晚夫人院門前堪堪跟上她。
蘇落不待人通報,直推門而入,急道:“晚夫人!”
那晚夫人正坐在銅鏡前,手執(zhí)眉筆輕描黛眉,端的是淡定自若,見她這般急躁的樣子,不由地嫣然失笑,“醫(yī)女姑娘這般急做什么?”
語罷,她又望著銅鏡之中的自己,淡淡地笑著,放下手中的眉筆,拿起一側(cè)的口脂輕抿,蘇落望著她輕點朱唇,簪花照鏡,云鬢斜簪,花面交相映,如此一番弄妝梳洗,這晚夫人一掃先前的病態(tài),顯得十分明艷動人。
蘇落收了方才急躁的模樣,端出一副內(nèi)斂沉靜之態(tài),“晚夫人這般急急地喚我來,我不急匆匆地前來,豈非拂了夫人的面子?!?p> 這話引得那晚夫人輕笑,“我早說了姑娘是個頂頂有趣的妙人。”
隨即,她又招了招手,同房內(nèi)那些丫鬟們道:“下了一夜的雨,你們幫我去看看前院那些君子蘭如何了?都去,這里用不著你們。”
那些丫鬟應(yīng)聲出去,臨走盍上房門之際,一陣涼風襲了進來,引得晚夫人輕咳了數(shù)聲。
她自那梳妝臺旁的小匣子之中取出兩片人參含于口中,緩了許久終是平穩(wěn)了呼吸,方對蘇落道:“姑娘是個妙人,不妨猜猜我這么急喚你前來做什么?”
蘇落答道:“夫人此時把我喚來,該不是想趁著將軍上朝,避開將軍吧?”
“果然聰慧啊,真是個妙人!我愈發(fā)相信你能醫(yī)治我的心病了。我還跟他說了想吃如是閣的三口酥,讓他散朝后幫我買來,那家點心難買的很?!?p> 蘇落訕訕一笑不語,心道,承蒙您錯愛,我不是人!
“那日你說得對,若是這世上有你猶疑著要不要豁出性命以求治愈的心病,那這心病便是非治不可。”蘇落聽得她兩聲輕咳,一聲輕嘆,復(fù)又道,“我思來想去,想了一夜,我不想治這心病了,我要你救我的命!”
什么?!如果她的心愿是活著,那該如何是好?
蘇落正思索著如何應(yīng)答,那晚夫人不待她回應(yīng),已再度開口:“我知我這病無力回天,醫(yī)女姑娘并不能救我的命,我有一法子替醫(yī)女姑娘救我的命?!?p> 蘇落睫簾微動,沒有問那法子是什么,反問道:“夫人如何覺著我一定會聽夫人的呢?”
晚夫人笑得輕柔,那抹漾在她唇角的笑意宛若暮色里的一彎煙霞,“世人嘛,終歸難逃名利二字,醫(yī)女姑娘此番造訪,是不是承了將軍什么恩情另說,前來醫(yī)治我,若是治愈了我,是眾多名醫(yī)之不能醫(yī),便能名揚天下,將軍也定會好好酬謝姑娘,若是治愈不了我,姑娘來時便說了‘分文不取’,如此亦能落下賢名,何樂而不為呢?如今我?guī)凸媚锞任倚悦?,姑娘又有何理由拒絕我呢?而且姑娘用了這法子救了我,才得以名揚天下,我想日后姑娘也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半字的?!?p> 好嘛,這夫妻二人,一個疑她,不想用她,一個信她,非得用她,她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便應(yīng)和著晚夫人的話說道:“夫人說得在理?!敝豢上⒉皇鞘廊?,也不是醫(yī)女,論謀慮,這晚夫人一深閨婦人真是不能跟他那位馳騁沙場又歷經(jīng)宦海的將軍比啊
“雖說選你,也是時日無多,我別無他選,但兩次見姑娘,姑娘的聰慧機敏深得我心,我想姑娘定不會讓我失望,定會讓我這將死之人最后的心愿如愿以償?!?p> 聞言,蘇落靈眸即刻一閃,“你放心?!?p> “這法子說起來倒也簡單,”蘇落眸中一閃的靈光被晚夫人收入眼中,果然啊,這世人,都逃不過名利二字,她面上笑意更盛,“我在世間有個不為人知的妹妹,名喚花辭樹,與我長得是一模一樣,她因誤食了毒草,毀了容貌,口不能言,人也癡傻了,母親便把她寄養(yǎng)在了一處小道觀之中,這些年我尋到了可以醫(yī)治她所中毒草的解藥,你出帝京城,東行數(shù)十里,過一樹林,復(fù)行數(shù)十里,沿途尋找可見此道觀,道觀名為清虛觀,當時是無心道士收養(yǎng)的她,我每年都會給那道觀里捐些銀錢,好讓她能在道觀里好好待著,那無心道士只知道她與我有些淵源,并不知道她是我妹妹,我要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接入府中,再送我出府,讓她取代我的位置,唱一出移花接木,至于這出戲怎么唱,醫(yī)女姑娘如此聰慧,應(yīng)當會替我想到的?!?p> 蘇落不曾想這晚夫人竟如此愛這江上秋,不惜讓他人替代她陪他終老,也不愿他難過,可是她愛他,為什么最后為難的卻是自己,要換個人出府,還要神不知鬼不覺,那人還有些癡傻。
“別說話,他來了。”
蘇落方才注意,聞言仔細一聽,才發(fā)現(xiàn)有急匆匆的腳步聲,聞聲應(yīng)還未至那院門,晚夫人這般緊張還能是誰?真是用情至深啊,竟連腳步聲都能分辨出來。
“夫人!我回來了!”江上秋推門而入,“怎么這院房內(nèi)的丫鬟都不見了?”
晚夫人莞爾笑語:“這不,昨兒個夜里下了一陣雨,我擔心前院的君子蘭便讓她們都去照料照料,許是你走得太急沒瞧見她們在前院,左右我這處喚了醫(yī)女姑娘陪著,也無須那么多人伺候?!?p> “醫(yī)女姑娘也在。”江上秋一進門便已瞧見了蘇落,斜睨了她一眼,目光便凝在了晚夫人身上,晚夫人這一提,他便不能視而不見,便同蘇落客套起來,語氣平和如初見,好似昨夜他二人什么都未發(fā)生過。
蘇落神色不改,應(yīng)道:“見過將軍?!闭媸抢虾?,夫人面前裝得這般親和有力,夫人身后心思深不可測。
“你怎么這么早便回來了?”見他二人說了兩句后無話可說,晚夫人走到江上秋面前,佯嗔,“該不是沒給我買那如是閣的三口酥吧?”
江上秋后退一步,拖了身上半濕的大氅,道:“你怎么過來了,回去坐著或者去床上躺著,回來時外頭又下起了一陣綿綿細雨,急著回來見你,身后撐傘的小廝跟不上我的步子,大氅被雨淋濕了一半,待我脫了這大氅再同你說,恐你沾上我這大氅上的寒氣?!?p> 待他脫了那大氅,又走遠了些,把那大氅放到房內(nèi)的桌旁的椅上,才復(fù)又走到晚夫人身邊,從懷中取出揣了一路的糕點,溫柔地笑道:“吶,你想吃的我豈會不給你帶,皇上因昨兒個新得了一位虞姬,便沒有上早朝,早朝早早的就散了,我才回來得這般早。不過你近來咳得愈發(fā)厲害,只許吃一塊,可不許多吃。話說回來,我方才急匆匆的,沒注意看,你今兒個氣色真是不錯,還描了黛眉,涂了唇脂,真是明艷動人。站了這么久,你身子該乏了,我扶你去床上歇著吧?!闭f著扶過晚夫人的腰側(cè)。
蘇落垂下眸子,眼不見為凈,那江上秋怕是見了她在屋中,方才一門心思顧著疑心自個兒會不會害他夫人,所以才未曾他夫人今天的氣色吧。
“不用,我沒事,”那晚夫人軟聲細語地說著,一邊說一邊面含感激地望向蘇落,“這都多虧了醫(yī)女姑娘,她今早來看我,為我診了脈,給我服了一顆她的藥丸,我這才覺得精神好多了,氣色也好多了,便想著活動會兒身子?!?p> 江上秋凌厲的眼神掃了蘇落一下,蘇落抬眸迎上,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彼墒钦娴牟桓耶敯?,那氣色都是你家夫人含了參片吊出來的。
江上秋細瞧了眼晚夫人,想來他并未覺察出什么異樣,這才對著蘇落道了聲謝,說道:“有勞醫(yī)女姑娘了。”
蘇落明白,看了這么多年的塵世紛擾,若是你一往情深的人站在你對面有意蒙騙你,你絕對覺察不出任何異樣,因為你早已習慣了對她深信不疑。
那晚夫人見他未曾起疑,又道:“醫(yī)女姑娘還說了,家?guī)熢鴤魉环阶?,可以救我,不過這方子藥性猛烈,極其兇險,稍有不慎,便是病上加病,她有些猶豫要不要同你說,怕你不肯,上秋,這方子我想試一試。”
江上秋望向蘇落,目光將信將疑,蘇落迎上那目光,秀眉緊蹙,長睫暗垂,佯裝出無限憂愁,“其實我此番前來,便想給夫人試試這方子,只是其中兇險,難以言說,可是我見了發(fā)現(xiàn)夫人這身子比我想象之中更為虛弱,此方子藥性甚是猛烈,用了這方子,雖有一線生機,但稍有不慎,便會傷了夫人,不用這方子,夫人的身體怕是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我一直猶豫著,是否要同將軍說明。”蘇落這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對于這信口胡謅她可是多年之經(jīng)驗,晚夫人方才那番話一出,她便想好如何應(yīng)對了,不過,這戲一旦開場,豈有不唱完的道理。
江上秋一雙劍眉蹙得死緊,迎上晚夫人的面容時又舒展開劍眉,語氣如先時一般溫柔,“此事容后再說吧,讓我再想想好不好?”
“上秋,我的病我自己心中有數(shù),你就讓醫(yī)女姑娘試試不好嗎?”晚夫人眉間微蹙,一雙秋水瀲滟的眸子楚楚動人。
“此事我同她再細談?wù)劙?,說了這么多話,你該累了,我扶你先去歇息吧?!?p> “上秋,我不累,這方子我要試,以必死無疑博一線生機我之幸也。”晚夫人似是惱了一般,語氣嬌嗔。
江上秋猶豫良久,才迎上她楚楚動人的眸子溫柔一笑,“好,你別生氣,試,這方子我們試試,好不好?別急了,我又沒不答應(yīng)?!?p> 說罷,他又望向蘇落,“你同我細說說這方子,需要什么藥材我讓人去給尋來?!?p> “恕我不能同將軍細說這方子,這是家?guī)煵粋魇赖拿胤剑碧K落心想,若是說了這方子,你命人一驗,豈非知道這方子并不存在,“其中所需藥材,也無須將軍費心,其中藥材須得我親自去山林之中采摘,也只有我認得那些藥材,所以將軍便是有心相幫,也幫不上的。”這下她便有了出去接那花辭樹的理由。
晚夫人扯了扯江上秋的衣袖,軟語嬌聲道:“既然醫(yī)女姑娘都這般說了,那便全權(quán)交給醫(yī)女姑娘吧,我信她。”
江上秋溫柔之中流露出一點無奈:“好?!?p> 晚夫人笑語道:“那不如讓醫(yī)女姑娘即可出發(fā)吧,我想快點好起來!”
“好,”江上秋對她溫柔地笑著,“那我派人駕車送醫(yī)女姑娘去吧?!?p> “不必!”蘇落言辭懇切,“我的學徒卿殤會駕車,將軍只須給我們一輛馬車就好!”
“醫(yī)女姑娘都說了這是不傳世的秘方,”晚夫人輕輕拉著江上秋的衣袖,“你這般叫人跟著醫(yī)女姑娘,豈非讓她為難嗎?”
“好,我不讓人跟著就是,我方才只是擔心她一個弱女子行走于山林會有不測。”
“將軍不必擔心,”蘇落應(yīng)下,“晚夫人的病拖延不得,既然將軍已有決斷,我現(xiàn)下便去喚來我的學徒卿殤,同我一起去山林之中采藥?!?p> 江上秋側(cè)目望她,“本將軍送你出院門!”
蘇落迎上他的眸子,“那就有勞將軍了!”切,老狐貍!
出了院門,復(fù)又走遠了幾步,才聽得江上秋開口冷道:“你有幾成把握?”
蘇落也不端什么端莊大氣的模樣了,直道:“一成?!币驗檫€沒想出如何唱好這出移花接木、偷天換日的把戲,如果你連同你府上中人都一并瞎了,她就有十足十的把握了。
“一成把握?”江上秋壓低聲音,聲音里隱忍著憤怒,“難怪你一開始都未同本將軍提過這方子!”
蘇落不說話,冷眼旁觀他的壓在喉中的怒火,不是我不想跟你說啊,我之前也不知道這方子的事兒,我也是剛剛被你家夫人威逼利誘的,要不是你家夫人說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能被脅迫嗎?
“夫人現(xiàn)在非要試這方子,我告訴你,稍有差池,我唯你是問!”
蘇落輕挑眉梢,唇角淺淺揚起一個弧度,朝院中大喊了一聲:“夫人??!”
惹得江上秋趕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分明是怒氣沖天,還不得不壓低了聲音不讓晚夫人聽見,“你這是做什么?!”
蘇落嫌惡地撣開他的手,“將軍不要動手動腳的,將軍方才要唯我是問,我一時恐慌想跟夫人說,不試這方子了,我一個小女子,將軍要唯我是問,我實在是怕得很呢!”
“你?!”江上秋怒目而視,慍怒的聲音壓在喉中。
“我勸將軍在我去山林采藥的路上也不要動什么手腳,不要派人跟著我,我現(xiàn)下是唯一能救夫人性命之人,若是我一個不高興,你夫人用不上這方子,將軍不必問我,夫人之病我有十足十的把握她治不好!”
江上秋不知如何應(yīng)答,只一味地瞪著蘇落,蘇落冷眼直視他的憤怒,繼續(xù)說:“再說了,我要是一個治不好,勾蘭不是還有秘術(shù)呢嗎?”
見江上秋被氣得說不上話來,她在長長的素紗后得意一笑,拍拍他的肩,以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感慨姿態(tài)長嘆一口氣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將軍不必送了,我知道將軍擔心我此行會有所不測,但是將軍放心,為了將軍往后夫妻恩愛的幸福余生,小女子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