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很多事情都晚了,從他騎馬離開雁歸山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失去了擁抱的資格。
暗影的脖頸上陡然一涼,不得已停下了想要擁抱的動作。
奕兒笑笑,手里的刀刃抵在暗影的脖頸上,淡淡道:“好久不見啊……快四年了吧?瞧,師弟如今錦衣華服了都。”
她低頭,去看了看了暗影腰上系的令牌,然后自嘲一笑。
“你是……東??ぶ??”暗影不敢相信,臉色突然煞白煞白。
“對啊,”奕兒諷刺一笑,道,“原本啊,四年前,你走的時候,我剛好把《怎生書》譜成曲子,想要告訴你來著,結(jié)果你跟我說你要離開……”
暗影張了張口,如梗在咽,眼眶越發(fā)紅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奕兒看著抵在暗影脖頸上的刀刃,自嘲的笑了笑,繼續(xù)說道:“當(dāng)年你離開其實(shí)是去輔佐宇文賀了吧?怪不得呢,師父那么生氣,讓我想想……你輔佐他滅了東海?幫他逼宮稱帝?現(xiàn)在想幫他把我殺了?”
殘陽如血,霞光萬道,一寸一寸落滿了黃昏,逼的人無處可躲。
暗影猛地?fù)u頭,淚水隨著他搖頭的動作四散開來。
他的心突然萬分疼痛起來,順著血液瞬間漫延到四肢百骸。
“師姐……對不起,”暗影泣不成聲道,“我……不知道你是東海郡主……”
他的淚順著臉頰落在奕兒手背上,霞光映著,跟血一樣。
奕兒抬眸,漫天霞光,淚水凝結(jié)在眼眶里,整個世界紅艷艷的一片模糊不清。
“我真可笑,師父說你來雁歸山學(xué)藝本就是早有預(yù)謀,我還不信,親手放了你,讓你幫著宇文賀滅了我顧氏滿門……
對了,最可笑的是,我本來都在雁歸山待了五年了,如果沒有被師父趕出師門,我不會被人利用,親手奉上東海的布防圖,也不會在午門自刎,更不會被明景帝在地牢里囚禁三年……”
她說著,指尖微顫,突然就放下了手中的刀刃。
“如今咱們都成仇人了,今天要么我死在你面前,要么你放我走……”
暗影怔了怔,淚水順著臉頰流到嘴里,苦澀到極致。
記得剛剛到雁歸山時,他總愛哭鼻子,什么都害怕,師姐是第一個同她說話的人。
那時的她,梳著可愛的雙丫髻,活潑明媚,站在滿臉淚痕的他眼前,伸出手遞到他眼前。
“喂,小孩兒,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知道么?來,吃塊點(diǎn)心?!?p> 他愣了愣,看著她手心里粉嫩的糕點(diǎn),咽了咽口水,一把搶過來大口大口咬著。
雁歸山的下人不待見他,安排的屋舍是最簡陋的一間,是師姐又重新給他安排了屋舍。
新的屋舍,向陽花香。
那時他第一次遇見奕兒,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他從小沒有一個親人,在雁歸山煙柳塢的那兩年,師姐給了他人間所有溫馨……
然而未曾想過,他會親手毀了這所有的溫馨,曾經(jīng)想好好報答的恩人,如今成了仇人。
奕兒勾唇笑笑:“怎么,你還真打算殺了我?”
暗影回過神來,連忙搖頭,眼下除了哽咽,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奕兒轉(zhuǎn)身,雙眸失神,雙手緊緊握著,不知是怎么了,她好像踩在云彩里似的,一步一步走的極為艱難。
天邊夕陽蔚為壯觀,像是波濤洶涌的大海,奕兒抬眸,淚水順著臉頰流淌,她似乎覺得天邊朝她吹過來了巨大的海風(fēng)。
然后她整個人都隨著海風(fēng)倒了下去……
“師姐!”
眼前的人忽然像冰山傾塌一般,昏倒了過去,暗影一驚,慌忙接過,慌張喊道:“師姐……師姐!”
*
愿世界化為滄海,愿你我歸于初見……
幾年前的雁歸山煙柳塢,雪花像碎銀屑似的淺淺的一層蓋到竹籬茅舍上,紅梅差不多都開了,老遠(yuǎn)就聞見了香味,紅艷艷的一朵一朵,透著喜慶。
白藥師兄剛從山外采購回來,暗影饞的不行,急忙扒開師兄的竹筐,手上扒著,嘴上碎碎念著:
“豬蹄、醬肘子、豬腸子、豬頭、豬耳朵……沒了?!”暗影半是心痛,半是驚訝道,“師兄,你怕是跟豬杠上了吧?怎么全是豬?!”
白藥聳聳肩道:“我也沒辦法啊,我到山下小鎮(zhèn)時,就只有這些了?!?p> 春節(jié)將至,暗影大清早起來放了一掛鞭,噼里啪啦的碎紅一地。
銀屑般的碎雪落在上面,又變成了潮紅色,偏生暗影不讓人打掃,說是留著喜慶,人從上面走過去,會沾上好運(yùn)氣。
奕兒正提筆在對聯(lián)上寫毛筆字,聽見暗影在抱怨師兄,便笑笑道:“就你饞,你若是不睡懶覺,準(zhǔn)能趕上集,買回來些好吃的?!?p> 暗影挑眉,一個翻身從籬笆上躍過來,咧開嘴笑了笑,別有用心道:“師姐,今年你還得回家過年吧?這一走又是一個月……唉!”
奕兒跟白藥和暗影不同,因?yàn)闆]到新年,東海的人都會來接她回東海境過年。
奕兒嘟唇,朝暗影道:“怎么,你現(xiàn)在就開始想我了?”
“那當(dāng)然!我從臘八就開始想師姐了呢……唉,這一別,獨(dú)留我在雁歸山凄凄冷冷戚戚……”
白藥看不下去了,連忙伸手道:“打住打住!師妹還得寫對聯(lián)呢,你別打擾她,一個月就回來了,你在這演什么依依不舍呢?”
“喂!”暗影一個猴跳又從籬笆上躍回去,整個身子倚在石磨上,挑眉道,“我跟我?guī)熃阏f話呢,你這種沒師姐疼愛的人別老是打擾我和我?guī)熃阏f話!”
說著,又從籬笆那邊蹦到奕兒身旁,伸手扯了扯奕兒的衣袖,委屈巴巴道:
“師姐,你真的打算就這么走了?你這一走,留我一個人,我日日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著,想你想的過個年都瘦了……”
“喂喂喂!”白藥又聽不下去了,拆臺道,“你睜著眼說瞎話???那上一年的春節(jié),也不知道是誰硬是吃了一整只烤全羊,一整只??!”
奕兒噗嗤一笑,放下手里的毛筆,調(diào)皮一笑道:“暗影在我這裝可憐,準(zhǔn)是打算讓我給他帶好吃的,上一年就足足寫了兩張紙,非要我給她帶吃的?!?p> 暗影愣了愣,隨即有些尷尬,繼而不要臉道:“唉,誰讓你是我?guī)熃隳??你瞧我,沒爹沒娘沒人疼,過年都沒人給我壓歲錢,我讓師姐給我?guī)c(diǎn)吃的怎么了?人家……人家一年就這么點(diǎn)小心愿不行嘛?”
奕兒翻了個白眼,聳聳肩道:“得得得,想吃什么,你自己寫吧,你這說的,我再不滿足你這心愿,顯得我好像特別十惡不赦……”
暗影一聽,狂喜不已,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師姐最好了!”
說著,就地取材,拿起紅紙對聯(lián)開始寫狂草。
奕兒側(cè)頭看去,有些頭皮發(fā)麻,只見他寫道——
蒸年糕、肉丸子、酥油餅、魚肉干……
從點(diǎn)心寫到魚蝦蟹,從魚蝦蟹寫到各色小吃,整整寫了兩幅春聯(lián)。
奕兒呵呵笑了兩聲,嘆了口氣道:“我要是都給你買了帶過去,我爹娘還想著我自個有多能吃呢……”
暗影繼續(xù)裝可憐道:“師姐真幸福,還有那么疼愛你的爹娘,可憐我從小到大過年連個壓歲錢都沒有……嗚嗚嗚……”
“暗影,我看你也別讓師妹給你帶了,”白藥師兄走過來看了看紅紙春聯(lián)上寫的密密麻麻的好吃的,哭笑不得道,“你干脆自個兒把這春聯(lián)貼自己門上,每天看看得了……”
奕兒點(diǎn)頭,哈哈大笑道:“對對,留個念想也好?!?p> 第二日,奕兒簡單收拾了些東西,就隨著東海來接的人回去了。
暗影心里空落落的。
第三日,白藥和暗影一同去喂仙鶴,暗影忍不住問道:“師兄,你說師姐到底什么身份???”
白藥搖搖頭,猜測道:“估計(jì)是個世家小姐吧。”
“哦,怪不得呢,我見咱們煙柳塢的下人們除了師父的話,就只聽師姐的?!卑涤皯械煤煤梦瓜生Q,索性把谷子一股腦灑在地上,任由它們自己吃去。
“唉,”暗影嘆息道,“也不知道師姐會不會給我?guī)Ш贸缘摹?p> “得了吧,你寫那么多,怎么帶???不過她對你格外照料,肯定會給你帶別的好吃的?!?p> 暗影舔了舔嘴唇,洋洋自得道:“你說師姐為什么對我格外關(guān)照???她是不是喜歡我?。俊?p> 白藥愣了愣,仔細(xì)想了想,道:“確實(shí)啊,師妹就對你特別的好,干脆六年期滿后,你跟師妹提親得了。”
“哦?!”暗影小臉一紅,不好意思的扭扭腰道,“我娶師姐?這不太好吧……”
剛說完,隱溪居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朝著暗影“呸”了一聲,吼道:
“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暗影:“……”
第五日時,大年三十的下午,約摸是快到酉時了,萬里蓬山此時沒有夕陽,碎雪輕盈盈的飄著。
暗影百般無聊的數(shù)著雪花是幾瓣的,數(shù)著數(shù)著,就雪滿肩頭了……
他真的開始想念師姐了。
“唉,不如再去放一掛鞭!熱鬧熱鬧!”
正說著,下人來喊他道:“喂!門外有人找你??!”
暗影愣了愣,走到山門外,幾個小廝抬著兩大箱的東西,搓著手取暖。
一見他出來,問道:“你就是暗影吧?這些都是你師姐讓我們給你送來的,”說著又從懷里取出來一個木匣子,遞給暗影道,“這個,也是你師姐給你的?!?p> 暗影愣了愣,接過木匣子,然后把那兩大箱東西搬到自己的屋里。
待他把炭火點(diǎn)上后,開始打開箱子,然后眼睛就瞪直了。
竟然全是他要師姐給他帶的零嘴,滿滿的兩大箱!
緊接著,暗影打開木匣子,木匣子里面就只有一個紅紙信函。
他有些疑惑,難道也是吃的?
把信函拆開,里面是六張銀票,暗影愣了愣,師姐為什么要給他錢?
然后他又發(fā)現(xiàn)銀票里還有一封信,是師姐寫的簪花小楷,他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紙上寫著——以后別說從小到大沒人給過你壓歲錢了,新年萬事如意……
暗影忍不住笑了,眼眶紅了紅,他一句裝可憐隨口說的,她還真就記在心里了。
然后,他開始翻拾兩大箱子的吃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在兩張對聯(lián)上寫過的吃食,師姐竟然真的一樣不少的,全給他買了!
“哇!我?guī)熃阕詈昧?!”暗影歡呼雀躍了一聲,然后歡天喜地的去放了兩掛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