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相對

　　明珩呆住了，酸澀地感覺涌到喉頭，壓迫著顫抖的嗓音。

　　“就是……因為我是李唐王室，所以你要一棍子打死，也不論我是如何……如何對你？”

　　“是。”舒珣一咬牙堅定地回應。明珩偏過頭用質疑地眼神審視著她，極力地壓著怒火，沉著聲又問道，“那你為什么要來招惹我？我真寧愿寧愿你永遠都……嘖…”

　　“從今往后我如何，就不勞李將軍費心了。”

　　“飯在桌上趁熱吃，明天再走，夜里風大，太冷了?！泵麋裾f完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外屋卷進一陣狂風夾著細碎的雪沫，劈頭蓋臉地砸在舒珣身上，她一失神，沒撐住跌坐到地上。

　　明珩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王府的大門，徑直沖進陳通他們暫住的驛站，剛站在門外卻腳步一頓收回自己要踹門的腳，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么。正有些懊惱地出神，門就被大力推開。明珩往后一閃，堪堪避過擦著鼻尖而過的門。

　　“你在這兒干嘛？”一腳邁出來的陳通驚訝地瞪著他，“剛才方伯父送來了一只剛宰的羊我叫人燉了，你要不要去……嘗嘗？”明珩低著頭往后退，一句話也不說。

　　“你怎么了？明珩！”

　　“我……我沒事。我想吃羊肉。”

　　“我還剩了半碗，都給你了，夠意思吧！”

　　明珩不懷好意地瞅了他一眼，冷哼一聲“我是來告訴你，你的親事吹了。那個還有幾分意思的阿默姑娘也要走了。”

　　“嗯？走了？什么時候？”

　　“你吃羊肉的時候。”

　　明珩置氣一般說完就走，沒有半分留戀。他垂頭喪氣地轉到正陽主路，蹲在街角，昨天還在這里當著她的親近之人無比親密地貼在一起，她狠厲的力道卻讓他驚喜萬分，而今就只有一堆新雪掩蓋了昨日的溫存。

　　明珩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如果自己趁機做了不可挽回的事，那是不是就沒有理由分開了？想著明珩就給了自己一耳光，力道之大讓原本蒼白的臉頰瞬間透著血紅，高高腫脹起來。

　　“想什么呢，李明珩，你配嗎？”明珩自嘲著，倚在墻角癡癡地盯著面前的一片雪白。

　　陳通還是不放心還算是有良心地又從溫暖的狗窩里爬出來找他，沿著主街沒走多遠就看見烏黑一片的角落里有個傴僂的背影。陳通試探著走上前去，輕輕叫了一聲“明珩?！?p>　　陳通見那個背影沒有絲毫要回應他的意思，就大膽地走上前，想著就是乞丐也不能天寒地凍地沒人管啊。他一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薄薄的衣衫透過灼人的熱度將身上的雪灼化地一干二凈，衣服濕濕嗒嗒地粘在身上。陳通被那熱度嚇了一跳，意識到不對立即把人扳過來。明珩眼睛里布滿血絲，臉色蒼白。

　　“明珩你還好吧？艸！這樣這么會好！”

　　陳通幾乎是把迷迷糊糊的明珩拖回去的，又匆匆去請大夫，尋了半晌才找到一家還沒關門的。臨到年關誰不希望能和親人守在溫暖的小屋里圍爐夜話，陳通也不知道明珩這是又抽什么風。明明昨天還那么得意，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這又是被誰踹下來了。

　　“大夫，他怎么樣？”

　　“沒什么事，這么冷的天身子骨再健壯也經不住這么折騰?。　?p>　　“是，您說得是?！标愅泵c頭應和，心想等他醒了一定好好教訓他。

　　“還有啊，我看他似乎是重傷初愈的模樣，元氣不足，心火卻旺盛。肝脾處過于虛熱。有些郁結于心，思慮過度。別看他現(xiàn)在身強體壯，這樣下去早晚會出大事的。”

　　陳通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大夫，盯得大夫背后直發(fā)麻，背起藥箱轉身就走，也忘了要那一兩銀子的出診費。原本還一副老媽子樣要嘮叨的人，一下子嚴肅起來，若有所思地喑啞道，“明珩，要真是這樣你未免隱藏地太好了?！?p>　　明珩醒過來的時候，被照進來的強光刺了一下，過了半晌才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周遭擺設根本不是自己的屋子。他身上的風寒退了不少，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勉勉強強地記起自己干了件窩囊事。還沒等他回味一下編一個圓滿的理由，陳通就推門進來了，他把藥放在一邊，用莫名的眼光打量著明珩，看得明珩有些心虛?！澳憧词裁茨?？”

　　“我就想記住你現(xiàn)在的慫樣！”

　　“我哪里慫了!“

　　“哼，追個人都不敢你看你現(xiàn)在什么樣子！”

　　“沒有不敢，就是……不合適……吧”

　　“……那你之前……”

　　“唉，誰還沒點沒數(shù)的時候啊?！?p>　　“那你怎么辦？”

　　“我又沒打算娶親，只要那些達官貴人還以為我身中劇毒活不過而立之年，就不敢讓他們女兒守活寡，不是嗎？”明珩扯出一個笑容，牽動著高高腫起的地方疼的“嘶嘶”喘氣。

　　陳通見他這副模樣，第一次破天荒地沒有反諷，只是默默地打量他，似乎想從精致的面容下窺得一絲破綻，但還是徒勞無功。

　　明珩也沒有調侃他只是小聲地問了一句“舒姑娘……她走了嗎？”

　　陳通有些欲言又止，直到扛不住明珩迫切的注視才點點頭，又立即想要吞吞吐吐地解釋，但明珩沒給他機會。明珩背過身去，沖著裂開一條縫隙窗戶吹著冷風，妄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陳通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半晌才聽見明珩略帶鼻音的聲音傳過來，勸他走。

　　陳通忍住脫口而出說，“這是老子的屋子，昨天住一晚上柴房已經夠委屈了?！钡臎_動，剛想走，就聽明珩又說：“陳大儒來京述職今日就到，你不必委屈在這了。”

　　陳通也不知道他明明剛醒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下意識應了一聲就乖乖出去了。出門被冷風吹了一哆嗦才記起自己沒有問他“郁結于心，思慮過度”是怎么回事。

　　明珩自從陳通出去就縮在被窩里，整個人病懨懨地。任誰從溫暖的春天跌進寒徹骨的冬天都不會好過。對明珩來說他曾滿心歡喜地以為一道光就可以普照萬丈深淵，可終究，太牽強?？伤侨绱藸€漫地想著，盡管局外之人已經不屑一顧，局中人仍舊守著舊夢不愿醒來。

　　阿默和兩個嘰嘰喳喳的少年被舒珣安排在了京城的福悅客棧，依舊是按著山河圖和師尊的安排，就算有些稀奇古怪的枝叉，但主干部分不錯就沒有人會責備她，也不會對明珩有什么傷害。也希望幾日后的宮宴，不要再見到他了。

　　舒珣這幾日過的并不自在，心里空落落的很難平靜下來。整個人都有些暴躁易怒，動不動就要把兩個小孩拉過去挑刺兒。

　　“阿默姐姐，舒姑娘這是怎么了？我怎么感覺自打從將軍府里出來就沒見過她一張好臉啊?！卑⒛琢怂谎邸罢f了多少遍，我雖然心智比你們成熟但我比你們年紀小，別把我叫了！”

　　“……好吧?！眱扇四醯剡x擇了緘默不言。

　　“阿默，把那兩個小子拽進來，看看這是買的什么，為什么拿蘿卜當人參糊弄我！”

　　阿默：“……又開始了?！?p>　　兩個小孩：“……主動受著吧?！?p>　　幾日后，舒珣照著之前踩好的點輕而易舉地避開重重守衛(wèi)迅速地閃進大殿里，輕巧地翻身倒掛在房梁上隱進隱秘的角落里。舒珣摸了摸衣服里配好的藥，心寬地依仗地勢橫躺在房梁上休息。李唐以禮治國，宮宴這種大事敬來敬去，生怕在年關好日子失了禮。一來二去明明一柱香就進殿開始的官員生生有推出幾盞茶的功夫。

　　舒珣已經是百無聊賴了，聞著不斷重復又一遍一遍加重的大同小異的胭脂香氣整個人都昏昏欲睡。不一會她就真的拄著胳膊合上了眼睛小憩，這幾日因為這件事總是淺眠，在最緊要的時候總是又忍不住犯起瞌睡，不知道是因為顧梓銘還是……

　　明珩察覺到她時，她正愜意舒適地翻了個身，小半張臉都暴露在明珩的注視下。明珩當時就又些生氣地想“睡那么陰暗的地方是又不怕冷了嗎？”又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在這兒干什么？

　　陪著一同進來的兵部尚書看見大將軍的臉色“唰”地黑下來，整個人都散發(fā)著陰沉的狠戾，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另一旁的陳通也發(fā)覺了不對，其實自打那天分別到再見他就一直覺得不對，只是此刻更加毫不避諱明地暴露出來。那個戰(zhàn)場上如同嗜血孤狼的人一直都好好地穿著風趣儒雅的外衣，甚至為之殫精竭慮，究竟是什么讓他毫不掩飾地裂開偽裝？

　　陳通也好奇地瞪大眼睛順著明珩的視線望去，卻什么也沒看見。他輕輕拍了拍明珩關切地詢問“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嗎？有刺客？”

　　明珩微微翹起左側唇角，眼睛里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陳通有些吃驚地望著他，這種邪魅狂狷的表情萬萬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他那張欠揍的臉上，那是多么明媚而欠扁的臉?。?p>　　陳通有些慌張見他不搭理自己，就用手輕輕晃了晃他，明珩才回神似的看向他。方才的妖冶瞬間消逝，依然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陳通有些尷尬地抽回手，“方才李尚書的提議我覺得甚好?！?p>　　“你有什么提議？”

　　李尚書也是一臉茫然，他一直都在陳述御林軍的安排事宜，又怎么敢在大將軍面前班門弄斧？

　　陳通更尷尬了，不住地咳嗽掩起來。明珩一眼就識破“別裝咳了，真這么閑就給我的位置旁邊加個位子?！?p>　　明珩諱莫如深地一笑“以備不時之需罷了，萬一佳人在側呢？也不好怠慢了。再者兩個位子看起來熱鬧。”

　　陳通默念了三遍“他有心結別和他計較，讓他作，作出來就老實了?！辈趴翱叭套×水斨心眯壮樗臎_動，真的去吩咐了。一旁不知道聽見了什么的李尚書驚得舌頭都伸不直一下子撞在牙齒上，捂著嘴巴苦不堪言。明珩對周邊的發(fā)生的細枝末節(jié)毫不在意，沉浸在自己的思慮里。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呢？如果你看見我又會說什么呢？明珩失神地入了席。這有什么好想的呢，梁上君子還能做什么呢？但終究不是為自己而來。哪怕你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是愿意給的。他自嘲地搖搖頭，甩掉這些幼稚的想法，等著看究竟是誰有如此“殊榮”。

　　大殿里人情往來，觥籌交錯，好不熱鬧。舒珣睡的不舒服，背后的傷又有要復發(fā)的跡象。她挺了挺腰覺得沒什么別的感覺才稍稍放心，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在心里罵了百邪一百遍。

　　舒珣正要轉個身伸伸筋骨，就看見此行的目的正在陪著一個年近而立的顯貴走進來。“果真是他。”舒珣望著那人的身影，長舒一口氣，心情涌動，久久不能平復。嘴角動了動，無聲地問候了一句，“梓銘，你可安好??？”

　　舒珣不在懶散放松，整個人都緊繃著，纖細的腰肢在夜行衣下畢露無疑，因她忽然直起身子，線條更加硬氣。她整個人蹲立在梁上，緊緊盯著顧梓銘。

　　顧梓銘正附在蒼郁耳邊說著什么，并沒有察覺什么。舒珣小心翼翼地翻到更隱蔽一點的梁柱上，盡力找了一個比較靠近的地方。因為一些原因，位置似乎與之前得到的消息不一樣了。舒珣用掌風扇滅了最近的幾盞燈，隱在童柱后趁顧澤正側過身，一咬牙將指尖的入水即化的微小毒藥彈進鍍金的酒杯中，只驚起了細碎的漣漪，瞬間化為無形。

　　舒珣靜默地立在黑暗里，面前燈火通明，而她只需要一步就可以觸到那些眼花繚亂的繁華，也能攔住梓銘飲下那杯酒。

　　但，她沒有。

　　舒珣眼睜睜看著顧梓銘輕呷了一口，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她現(xiàn)在不好離開，只得有翻上屋梁。

　　蒼郁雖然因戰(zhàn)敗而前來議和順道向李唐陛下賀歲。但這人手段實在高明，即使是階下之囚但依然有不少權重來敬酒，自然少不了顧梓銘作陪……

　　舒珣看他將那杯酒完全喝光，一滴不剩，胸口卻像被什么堵住一樣。

　　“鐺！”舒珣正出神，就被驚醒了。從另一側彈來的花生米蹭著她的臉落了下去。舒珣心弦一下子繃緊，猛地驚悚地抬頭就看見明珩玩味地看著她，眼里是掩不住的戲謔。

　　舒珣皺了皺眉頭，又些拿不準他到底想干什么。明珩挑了挑眉毛，把修長的手指輕輕靠在嘴唇上，做了一個禁言的動作，眼神里溢滿了笑意。

　　舒珣不去看他，又向更角落里移了一點。明珩臉色絲毫不變，直勾勾地看著她，盯地舒珣頭皮發(fā)麻。她從沒有見過這樣有些流氣但暗含著狠戾的明珩，心里不禁煩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