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三兩梆子聲,夜歸踏風(fēng)雪。
從餛飩挑子出來的陳粟,便走在這盛京十一月的夜色里。
初冬,天冷得貶骨,鼻尖嘴里直冒白氣兒,鞋履踩著地磚凝霜,路邊院里的大黃狗都被冷得一聲不吭,縮窩里暖了。
沒人知道在東周被罵為奸臣的狐尚書,正面容平靜的走在西周的王都里。
陳粟攏了攏棉裘,突然覺得好笑,如今這世間能讓他容身的地方,只有花木庭,和這般的黑夜了罷。
……
陳府的十年啊,他最怕的,就是天黑,那時(shí)候,他還叫姚粟。
白天張嘴仁義閉嘴清規(guī)的陳有貴就會露出爪牙,將小小的他壓在身下,稚嫩的身體被撕裂,視線里的一切都是晃蕩,破碎,罪惡,和骯臟的。
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代價(jià),就是那一柄有倒鉤的鞭子,胭脂鞭,鞭打時(shí)倒鉤翻起肌膚,血淋淋的肉,紅如胭脂。
府中不止他一人。十來個(gè)男童,都是父母雙亡,被以吃飽飯騙進(jìn)來的遺孤,騙進(jìn)來這場噩夢,和地獄。
——“為什么老爺大人能這樣做呢,說著為民伸冤的御史不會告發(fā)他,念著為父母官的縣衙也不管。”他問。
“因?yàn)槔蠣斢袡?quán)啊?!蓖閭兇?。
權(quán)。
這個(gè)字,他記下了。
終于在十八歲那年,他手刃陳有貴,得李忠賞識,入主名利場,成為東周王朝最后一名尚書,權(quán)傾天下的老爺大人,僅僅靠著一句話就能將陳府滿門抄斬的,陳粟。
是了,改姚為陳,他將自己,活成了另一個(gè)陳有貴。
……
陳粟惘惘的看向手心,曾經(jīng)東周的權(quán),都被他攥在手心,但在西周代蕭后,一切都變了。
他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成了史官筆下狐假虎威的奸臣,成了只能活在花木庭和黑夜里的,亡命徒。
這種日子讓他以為自己又成了姚粟。
活在這個(gè)王朝最底層的姚家村孩子,活著的唯一念頭就是吃飽飯,他看著念過仁義禮智信的“父母官”向他伸出手,他以為自己得救了,卻不想只是被拖入了更絕望的深淵,在對這世間的罪惡都還一知半解的年紀(jì),就去往了人間的“地獄”。
他真的太討厭這種感覺了。
“陳粟!”
聲音從前方傳來,擊碎回憶的名字讓陳粟有片刻發(fā)怔,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了花木庭,一個(gè)人站在大院門口等他,沒有執(zhí)燈,夜色中的眸晦暗不清。
薛高雁。
“行首大人?!标愃诠傲斯笆?,“大半夜的,您也睡不著出來散步么?”
薛高雁臉色一沉:“還不說實(shí)話?我早就察覺你行蹤異?!闳ヒ娨?,在打算什么?第一次若是敘舊,第二次就別狡辯了罷?!?p> 陳粟聳聳肩,他不奇怪薛高雁跟蹤他,紙包不住火,蕭展逼他攤牌,他自己也沒那么多耐心了。
薛高雁咬牙:“還是說……最近湘南野史崩塌的事,就是你和姚広弄出來的?我應(yīng)該告訴過你,吉祥鋪的人,不能動。”
陳粟咧了咧嘴,臉色在黑夜里顯得詭異:“如果我說是,行事大人您要放棄我么?”
薛高雁不再壓抑怒氣,能聽見他拳頭攥得咯咯響,發(fā)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薛高雁哪怕為逆,也逆得堂堂正正。枉我以前那么信任你,甚至屢次為你說話,你卻在背后興風(fēng)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可笑,真是可笑……”陳粟突然瘆瘆的笑起來,“都已經(jīng)選擇了這條路,還講情的義的。呵,你果真和那些父母官一樣么,虛偽,又可惡?!?p> 薛高雁退后一步,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先是沈銀,又是吉祥鋪,你心里裝了那么多多余的東西,對亡命徒來說根本就是累贅的東西……啊,可惜了,再不是一路人了……”
陳粟捂住臉,自言自語,笑聲陰陰的在夜色中淌,明明是笑,卻能聽得人五臟六腑都不舒服,腸腸肚肚能攪起來。
“不知道你在瘋言瘋語什么?!毖Ω哐沲久迹D(zhuǎn)身向刑罰堂走去,“跟我來,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將所有的交代清楚。或能從輕發(fā)落,戴罪立功?!?p> 陳粟看向夜色中逐漸遠(yuǎn)去的薛高雁,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背影,卻只攬回了一掌冷霧。
冷得鉆心。
“來人?!标愃趩緛硎窒?,往脖子一劃,壓低聲音,“把憫德皇后……別讓任何人知道?!?p> 那手下一愣,陳粟把“憫德皇后”視作自己的棋子,好壞都不假于人手的。如今突然的要秘密棄子,巨變已經(jīng)在暗夜里蠢蠢欲動了。
“事關(guān)重大,屬下怕……”手下遲疑。
“她已經(jīng)啞巴了,又不會呼救,殺她就如殺只螻蟻,易如反掌!”陳粟沒好氣,謹(jǐn)慎的看了一眼前方的薛高雁,“快快行動!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就讓憫德皇后的死訊作為見面禮吧,真正的陳粟的見面禮。”
頓了頓,陳粟又改口:“不,不是見面禮,而是訣別禮,我的行首大人。”
手下立馬應(yīng)了去了。陳粟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心下沉,沒有任何留戀的下沉,沉往他曾經(jīng)在陳府見過的深淵,和人間地獄。
是了,陳,他姓陳有貴的陳,再不姓姚了。
憫德皇后,就是對外假扮的云福。他當(dāng)初設(shè)計(jì)此謀,也是顧念薛高雁的意思,不牽扯吉祥鋪的人,才來了一出李代桃僵,至于蕭展,大多是他自己的選擇,也不全怪在他。
他顧念過的,薛高雁的意思,不止一次。只是如今看來,應(yīng)該是再也用不著了。
“我曾經(jīng)以為,以為……”陳粟看向薛高雁的背影,鼻尖已經(jīng)嗅到了從庭院某處傳來的血腥氣,淡淡的,他茫然的笑了。
他曾以為他和薛高雁是一路人,慶幸過,珍惜過,追隨過。
一個(gè)是為了夫子,服了四年黑衣喪,賭上一切的御史,一個(gè)是為了手中權(quán),斬?cái)嗔嘶仡^路,也賭上了一切的奸臣。
只是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起,御史心里有了沈銀,又有了吉祥鋪,于是這條獨(dú)木橋上,就剩下了奸臣一人。
一茶之恩。茶盡了,寡然無味。
陳粟壓下鼻尖的酸澀,視線里那抹背影開始模糊,生厭,直至如咫尺天涯的陌生,沒有誰與他同路了,所以他也再沒什么好怕的了。
“怎么還不跟來?難道真要我撕破最后的臉皮,派人押你么?”前方薛高雁覺察到異樣,不滿的回頭喊。
“領(lǐng)命!”陳粟面無異常的應(yīng),跟了上去。
同時(shí)他袖口一只雪亮的短劍露出了刃,在夜色中瞄準(zhǔn)了獵物的心窩。
這注定是暗流洶涌的一晚,又似乎是尋常的一晚,盛京的初冬北風(fēng)嗚咽,恩怨都化作了抔中酒。
十一月的黎明來得晚,雪珠子打窗,日光蔫蔫的昏黃。
云福睜開眼,見到蕭展的第一眼,還以為他也來黃泉了:“皇太子殿下您……嘶!”
話音湮沒在吃痛里。云福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胸前包著白布條,跟蘿卜似的,還有血隱隱滲出,一動,就撕心裂肺的痛。
“我請郎中來瞧過了,好歹命是保下了。陳粟的手下以為你是啞巴,不會喊人,所以隨便捅了一刀,我才有機(jī)會把你救出來?!笔捳怪噶酥赴干系拇滞耄鞍阉幒攘肆T,就算保住了命,也是重傷。”
云??戳搜鬯幫?,沒有去拿,卻陡然意識到什么,慌忙捂住嘴,自己啞巴的伎倆穿幫了。
沒想到蕭展只是淡淡道:“我既然能救你,就和陳粟不是一條船上的。你對著陳粟裝啞巴,對我大可不必?!?p> 云福放下手,想起意識清醒前的最后一幕,還是后怕得哆嗦。
孩子沒了后她發(fā)了場癲,陳粟請來孫櫓為她醫(yī)治,卻故意把她“醫(yī)”啞巴了,好在孫櫓也看不慣陳粟,暗中把她的嗓子治好,從此她就在南邊叛黨間裝起了啞巴。
反正陳粟只圖她身量體型與憫德皇后相似,不說話反而更“方便”。
昨晚陳粟的手下來滅口,以為她還是啞巴無法呼救,所以倉促間手段潦草,才讓蕭展撿回了一條命。
“奴婢多謝殿下救命之恩!”云福掙扎著下榻,就要拜倒,卻被蕭展白眼制止。
“我救你當(dāng)然有自己的圖謀,也不算白救。你還是別折騰了吧,這么重的傷不懂么?”蕭展環(huán)視了一眼周遭,“屋子位于京郊,是閑置的柴房,你就住在這里養(yǎng)傷,不可擅自出門。衣食藥物我會定期拿來?!?p> 云福陷入了沉默。蕭展如此費(fèi)心盡力的把她救好,所謂的不算白救,只怕自己的算盤不小。
“殿下是想利用奴婢最后反制陳粟么?”云福咬了咬唇,開口。
蕭展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云福,這個(gè)他從不曾正眼看的宮女,竟然腦袋有幾分聰明,剛糟了生死大難,就能理清關(guān)鍵。
是以他也沒隱瞞,直言:“陳粟這個(gè)人……呵,農(nóng)夫養(yǎng)蛇,與虎謀皮,我作為他的主子不得留一手?”
男子眼眸如淵,或許比陳粟的眼更可怕,那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權(quán)術(shù),一個(gè)王朝最后的贈禮。
云福不得不移開視線,端過了案上的藥一飲而盡。
“這段時(shí)間你養(yǎng)傷也沒其他事做,教我養(yǎng)花罷。”蕭展從窗下抱過來兩個(gè)花盆,語調(diào)忽的變得溫柔,“你是東周的司蒔宮女,是行家,教我。”
云福一愣。發(fā)現(xiàn)花盆里的是不算名貴的普通種,卻是對每個(gè)東周人都有些特殊的花兒,六出。
再看蕭展抱著花盆珍惜又小心的樣子,云福有些恍惚,這般的神情她只在一個(gè)人身上見到過,憫德皇后。
一瞬間,山河故人,故影重疊,竟不知是夢還是魘了。
“奴婢遵命?!痹聘合履枪尚捏@,正要伸手去抱花盆,瞧瞧花芽的長勢,蕭展的聲音卻幽幽的,在耳邊炸響。
“為什么這輩子就跟陳粟拗上勁兒了呢?處心積慮要去到他身邊,要破他的局,要滅他的心魔……你要救他?”
云福的視線晃起來:“因?yàn)榕尽⒉幌胨ネ朗啦坏幂喕氐陌⒈堑鬲z?!?p> 蕭展的神情玩味起來:“有人說你是無色心,黑白不辨,奸臣也能死心塌地的跟,也有人說你不過是形勢所迫,為了討口飯保條命,還有莫名其妙的情愛之說,哦,還有那個(gè)掉了的孩子。呵,這些理由撐一時(shí)可,撐一輩子難,至少本殿是存疑的?!?p> 云福的手開始發(fā)抖。
蕭展目光雪亮,死死的盯著云福變色的臉,開口:“是了,陳有貴前朝官至內(nèi)閣,位高權(quán)重,哪怕后來被陳粟滿門抄斬,臨死前動用些手段和關(guān)系,拼命保下唯一的女兒,還是有可能做到的?!?p> 女子刷的臉色煞白,渾身跟篩子般的戰(zhàn)栗起來,不堪的回憶和半生的秘密,在那一刻讓她僵若木雞。
蕭展古怪的笑起來:“嘻嘻,有趣,莫非你是在贖你父親的罪?”
頓了頓,男子最后半句話,如鬼魅——
“本殿說對了么?陳,云,福?!?
枕冰娘
親愛的枕頭們,最近趁著閉關(guān),阿枕又把《兩朝鳳儀》前面的內(nèi)容刪改了一下,包括書友們在文中評論提到的一些bug,阿枕也都盡力改了(我真的都有認(rèn)真看)。被屏的230章《逃脫》經(jīng)過精簡,也放出來了~~~~所以如果有空,誠心推薦各位把前面重刷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