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墨石高臺下方,云海翻滾,夾雜著嗞嗞作響的雷電。
四道云柱從云海旋出,接通上空的云層。云柱裹著的雷電相互感應(yīng),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圍在四周的仙神。
墨石臺上空,從云柱伸出的四條云鏈纏束著明煦,連受兩道神霄雷的他腰身挺直,俊秀的面容上端的是爾雅矜容。
仿佛那由溫熱鮮紅血液描染的身子不是他的。
四周圍觀的仙神,心中無不感嘆。
“今日過后,明煦殿下在本仙心中的形象,勢必要改上一改?!币晃幌删唤馈?p> 一旁的青衣仙君點點頭,“本仙亦是。若非清楚,這是地地道道、貨真價實的玄省神霄雷,本仙一定會想,是因為素來和善的殿下運氣太好?!?p> 另一位綠衣仙君失聲一笑,“一道下去少一千年修為不論,單是那一剎食髓抽骨的痛,就沒幾個仙神吃得消。再好的運氣到這兒,也要變作霉運。咱們殿下,深藏不露呢?!?p> 四周的仙神議論聲迭起。他們本是來看司典仙的實力,卻不想還有意料之外。
飛瓊卻不這么想。
她確實也愣了。原本她因自己連累明煦受罪而頗多煎熬,想著縱使拼了一副仙身,也要替洬雨擋下四道神霄雷,為明煦擋下一道。畢竟她向來認為,這位殿下很柔弱。
但就在昨日,洬雨問了她一個問題,說了一車的話:
——“明日,不論刑臺上是何情形,你皆不能上去?!?p> ——“殿下為你擋雷,帶你出雷陣,即便你不情愿,但自那時,你已然承了他的恩。而且,連帶他對你的心意,一道兒剖在了眾仙面前?!?p> ——“若你上去,他之前所做,免不了要成為眾仙眼中的笑話?!?p> ——“你想還他的恩,有萬千法子,不在此一時?!?p> ——“飛瓊,在你心中,殿下可算良善?”
然后她昨日終于去了玄省,瞧著文文弱弱的天界貴胄,一時沒忍住紅了眼眶。
她說自己不喜歡藤蘿,可藤蘿的愛意依舊明澈耀眼。
她想,要是因為自己再讓他丟了三千年修為而大病一場或者連個半仙都打不過了,她要怎么賠。
可如今這是怎么回事?此時明煦眼里的二分冷峻與克制,她竟未曾見過。
……騙她……好得很!
“你給本仙子等著!”飛瓊心里的那份愧意瞬間就沒了。
只有梅渚,瞧著自家的殿下,既擔心,又無語。
梅渚:殿下,你此時逞什么強!……神霄雷落在身上它真就不疼嗎?……你稍稍賣賣慘,或許更能博得飛瓊仙子的憐惜?。?p> 四下云海翻滾,雷電嗞嗞,上空的云層中,有一處漩渦中青紫的光華閃現(xiàn)。
突然,一道神霄雷伴著刺目的光芒倏地擊上直挺的后背。
明煦不禁悶哼,袖間的雙手旋即緊攥,死死扛著那無法言說的痛意,堪堪咽下差一點沖出唇齒的血液。
三道神霄雷落下,明煦除了唇間隱隱的血跡和緩慢的步調(diào),再瞧不出任何異樣。
眾仙:服氣!
高臺邊上站著的洬雨和明煦互換,朝高臺中央走去。
云海之外,高臺對面的檐下,玄省上仙開始宣讀洬雨所犯之過,問她是否認罪。
這時間,明煦抬首,細長的眼眸尋上身著丁香色衣衫的女仙。
昨日她來看他,紅著眼眶坐了一個時辰,期間不發(fā)一語地剝了半個時辰的松仁后離開。盡管她說沒事,他卻一直不放心。
俏麗的女仙在一眾仙神間很是顯眼,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在玄省上仙和洬雨之間回轉(zhuǎn),薄眉輕蹙,精致的面容上掛著藏不住的擔憂。
明煦瞧著,不覺間細長的眉眼跟著也蹙了。
他的眸底才落了暗色,飛瓊便忽地朝他瞅了過來。
明煦一驚,一時間不知所措,一動不動地看著飛瓊,窘迫的羞紅了耳梢。
他以前也常偷看飛瓊,但每次都掩飾的很好。這是第一次被飛瓊當面逮住。
飛瓊也有些意外,在她依稀看清明煦面上輕淺的紅霞后不由一呆。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緊接著眸底升起一絲怒意,并且噌噌噌的連升了三個度,最后狠狠剜了明煦一眼,高昂著轉(zhuǎn)過腦袋。
明煦看著飛瓊的神色,一時間一顆心臟高低起伏幾經(jīng)變幻,在他懵了一剎后,心頭忽地一沉。
她好像生他氣了。……方才他什么也沒……他又錯哪了……
明煦心里的苦水翻了翻,失落毫不掩飾地覆上俊顏。
“殿下,我與飛瓊相交雖深,但你不必因此,至此。”
站在墨石臺中央的洬雨撤回右手,腳下赫然顯現(xiàn)出一道符陣。
鎖著眉的明煦抽回神思,在周圍仙神的好奇議論聲中,看見了自己所設(shè)的桃僵李代之陣。
在場的仙神大多是一宮之主,桃僵李代之陣是干什么的又怎會不識。
立時,有仙驚道:“明煦殿下這是想移花接木,暗中代司典仙承刑?”
有仙笑嘆,“咱們殿下元來竟是個癡情種。為拭美人淚,居然連玄省的神霄雷亦敢代承。倒是叫本仙生出一絲敬佩。”
他這一聲不高不低,剛好飄進飛瓊的耳中。眼角余光一瞥,恰好見飛瓊看了過來,旋即,在嘖嘖嘆息中看向高臺。
明煦看著洬雨,欲言又止。
洬雨往右踏出兩步,指尖聚力,朝著墨石高臺一劃,地上赫然多出一道裂縫,符陣被毀。
明煦雙眉淺蹙。
洬雨:“我自己闖的事,自會盡全力來擔?!?p> 若擔不得…無非將此命捐付。
明煦知道多說無益,伏了伏身,“是明煦唐突,請仙子見諒?!?p> 墨石臺下,云海再次翻滾,洬雨灰白的身子浮上半空。四條云鏈頃刻飛出,鎖上她的四肢。
上空的云層中央,流動的漩渦里閃出一道雷電,正正直擊纖細的背部。
疼!
洬雨含住涌上喉頭的腥甜,但忍不住衣襟下軀體因疼痛而生的顫栗。身上現(xiàn)出一層密密的薄汗。
第二道神霄雷落下,她蹙起秀眉,唇間鮮紅隱現(xiàn)。
第三道雷落下,鮮血溢出唇角,飄逸的身姿微微佝僂。
第四道雷落下,一攤鮮血跌落高臺,半掩的面容血色盡失,衣領(lǐng)濕透。
洬雨的呼吸微亂,不禁想抽回自己被鎖的四肢。
第五道雷直落,她的頷下身上,鮮紅刺目。
數(shù)縷青絲沾上潮濕的頸間身前,她的意識逐漸混沌,莫名的困意席卷而來。
云海之外,亂糟糟的話語聲傳來,聽不清是何內(nèi)容,倍顯聒噪。
“仙子,回神。……仙子,洬雨仙子!回神固元!”
溫涼之聲入心耳,洬雨猛地清醒。
因動作過大,四道細微的雷電自云鏈傳入四肢,洬雨頓覺心口一絲窒悶惡心。
五雷誅,玄省的神霄雷果真霸道。方才,她險些仙身盡毀!
洬雨將雙手攤開,拇指和中指蜷曲相扣,蒼白的唇微啟輕合。
誰也聽不清她在念什么,但所有的圍觀者都看見,她的指尖和周身升起如火焰形狀一般的白光。
整個高臺上,在離她上下三尺的范圍之內(nèi),飄游出數(shù)不清的絲絲縷縷的白光。
檐下的玄省上仙,臉色頓變。
一聲驚雷再起,第六道神霄雷已落。
心口的窒悶惡心和食髓抽骨的痛意在身體里肆意張揚,洬雨僅剩的點點克制力徹底消散,嘴角的血液猶如雨線滴落。
絲絲縷縷的白光從她的身體里一齊飄出,游散而開。灰白的身影似是要無力墜落,卻偏偏被云鏈拉扯。
“洬雨,洬雨,洬雨……”飛瓊大聲哭喊,胡亂地晃動著鎖住自己的云鏈,“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洬雨,洬雨……”
婆娑宮的眾仙娥站在云海邊齊齊勸告飛瓊讓她別再亂晃。琳瑯苑的仙神也想沖過云海,卻自知他們掙不脫云柱里的云鏈,一個個焦色滿面的站在石臺邊。
圍觀的眾仙早已亂哄哄成團。
玄省的神霄雷最是霸道兇猛,歷來,五道神霄雷落,平仙與中仙皆會仙身損隕,仙元微恙;九道神霄雷落,上仙仙身損隕,元神無礙,而中平仙神魂皆散。
眼前的情形……
明煦看著飛瓊的樣子,心中升起痛意和怒氣。他不再多想,聚力掌中,意欲重畫桃僵李代之陣。
填填雷聲驚起,伴著一道清朗的痛呼。
明煦心口一頓,恍惚間,一攤鮮血落在他的衣袖。
上空有聲音傳來。
洬雨驚愕,“……飛瓊!”
身后貼著的仙子忍著痛意,淚光閃閃,“洬雨,我們一起扛?!?p> 洬雨聞言,鼻尖頓生酸澀。
明煦的眸底涌出一線水波,垂首后手臂快速畫轉(zhuǎn)。他用指尖挑染袖間的血液,畫出最后一筆,仙陣落成。
第八道雷落下,明煦應(yīng)聲跌跪在石臺上。
梅渚的喊聲隔著云海傳來。
飛瓊俯視高臺上的明煦,胸腔五味翻騰。一雙清明的眸子淚光點點,卻分不清是吃驚還是震怒,“……你、你……”
誰要你多管閑事??!……
飛瓊覺得,她今日快要被這位披著羊皮的天界貴胄氣死了。
忽然有圍觀的仙神詫異嚷道:“司典仙在做什么?”
只見高臺上空,數(shù)串符文在洬雨的衣衫上顯現(xiàn),還有豌豆大小的光芒在她額間盛放。
隨著血跡斑駁的唇微啟輕合,罩在衣衫上的符文漸漸向外散開。
檐下待著的幾位玄省上仙終于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走向檐前。
符文飄散,三道繞上明煦周身,余下的圍住洬雨和飛瓊。
游散的絲絲縷縷的白光須臾更盛,旋即,又不易察覺的變少。
云海之外,熙誠眸色微凝。他傾首看向身旁,瞥見君容微冷的神色。
飛瓊看著眼前景象,心中疑惑,“洬雨,你這是?”
“列陣?!睕曷晭лp柔,“飛瓊,到我身前來。”
玄省上仙中有仙環(huán)顧左右,遲疑道:“諸位可看得出,此為何陣?”
六位上仙面色灰暗,相繼搖首。他們竟全然看不出,這位司典仙意欲何為。
半晌,檐下傳出一聲自語,“當真想不到,眼前漂浮半個長空的,竟然只是一位上平仙六千年的仙力?!?p> 隨后,他不禁深深吐納一聲,肺腑赤誠,“但愿最后一道神霄雷,她挨得過。”
他話音一落,身旁的幾位上仙好奇中雜夾了擔憂——
這位兩次三番出乎意料的司典仙,論仙力,確實是年輕一輩神仙里的翹楚,假以時日,定能早登三清境。但如今,她是否真有能力護住自身?……
貼著洬雨后背的飛瓊聞言卻不動,堅定地搖頭,“洬雨,最后一道,讓我承吧?!?p> 她說著,掌中蓄力朝下方符陣劈去。
明煦抬手,輕巧地擊散了飛瓊的仙力。
飛瓊差點窒息:…這貨是專門和本仙子作對的吧?!
飛瓊秀挺的鼻中噴出兩道怒氣,想朝下再劈一掌。
洬雨察覺到頭頂云層的迅速流動,再道:“飛瓊,聽話!”
她后兩個字吐得很重,飛瓊有些怔愣,“洬雨……”
“你再不動,”洬雨打斷飛瓊,“我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