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一 我們的家庭(上)
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嘯歌平原,紐蘭丁鎮(zhèn)(Newlanding Town)。
——凌晨。
此刻,天還沒亮,可農(nóng)夫瓊恩已經(jīng)習(xí)慣性的睜開了眼睛。他正值壯年,精力充沛,冬獵對他來說不是什么問題。
只是今天,瓊恩感到出奇的疲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龐,只覺得自己的臉像屋外的巖石一樣冰冷。
深吸一口氣,他只覺得鼻腔又干又冷,好像有某種膠液粘在了喉頭,明顯是受了涼。
身體在警告他,他需要休息,可是他還是爬了起來。
不為別的,只為了填飽肚子。
他是個農(nóng)夫,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并沒有權(quán)利選擇去睡個懶覺。
為了讓家人們更好的休息,他盡量的保持了安靜,可翻身的動作還是驚醒了才幾個月大的小兒子,哇哇的哭聲成為了這冬夜中破曉的雞啼。
“瓊恩……”
因為哭鬧,他的妻子安莉也被驚醒了過來,在半睡半醒間,她看見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準備離開,便叫了一聲。
瓊恩愣了一下,隨即俯下身來親吻安利的額頭。
可安莉并沒有對這個動作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眼睛半睜的嘟囔道:“瓊恩,一定要打些什么回來。冬天還很長,可我們不剩多少大麥了?!?p> “我們還剩多少?”瓊恩俯在安莉耳邊輕聲問道,可安莉回答的聲音卻一如往常,不見絲毫的輕柔,仿佛根本不擔(dān)心熟睡的孩子一樣。
“三天的量。如果算上還剩下的糙皮面包與少量黑麥和小麥,最多一個半星期我們就斷炊了?!卑怖蛘f完后,便不再理睬瓊恩,她轉(zhuǎn)身哄起了哭鬧不止的小兒子。
嘶——
瓊恩吸了一口確確實實的涼氣,養(yǎng)家的責(zé)任催促著瓊恩快離開,他沒有時間和妻子更多的溫存,便披上一件大衣,拿起昨日已經(jīng)備好的獵具就走出了臥室。
可他剛出臥室,就被嚇了一跳。
黑蒙蒙的屋子中,他骨瘦如柴的老母親正杵著拐杖站在門口,看來她也是被孫子的啼哭驚醒了,想來看看。
只是,不知道她在這里站了多久,又聽見了什么。
“兒啊,這么早,你又出去???”瓊恩的母親用干燥、褶皺卻充滿熱度的手掌握住了瓊恩,言語中頗是關(guān)心。
“媽!”瓊恩雙目注視著母親,輕聲卻亮音地答道,“去晚了人多了,兔子就都被嚇跑了。”
“哎……”瓊恩的母親搖了搖頭,避開了兒子的目光,她嘆息道:“……好吧。要早點回來。”
言罷,她從臟兮兮的上衣中掏出一塊又小又薄又重又硬的面包,顫巍巍的將之塞入兒子手中,道:“兒啊,媽老了。吃不了多少東西了,這塊面包不好消化,你拿去路上吃吧。”
瓊恩看了一眼,這塊面包是昨晚的晚餐。果然……
哎!
瓊恩將面包推回了母親手中,他心中明白,無論他說什么,母親都不會在吃這塊面包了。于是,他岔開了話題,道:“媞拉和崔拉醒來了么?”
母親搖了搖頭。
隔過母親,瓊恩瞥了一眼廳堂的另一邊,那是他大女兒和二女兒的房間。
媞拉正值豆蔻年華,而二女兒崔拉也六七歲了,在這般美好的年紀,她們不應(yīng)當感受到生活的艱辛,可自從那個名叫麥茲的女人來這里定居后,和她玩的近的媞拉就總是話中帶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麥茲帶壞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定要叫她遠離那個女人。
“我……盡早回來?!杯偠魍崎_母親,他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并非是他對家中沒了留念,而是他實在不忍聽到母親的嘆息。
離開了家,沒有風(fēng),可冷氣卻像跗骨之蛆一樣的由內(nèi)而發(fā),原來家對瓊恩來說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雖然只有四面土墻與一扇破門,可多少還是比外面暖和些的。
門外的世界仍舊不甚光彩,但天空已經(jīng)有些靛藍,路上像他這樣的夏農(nóng)冬獵的人也漸發(fā)多了起來。
他認識這些人,這些人也認識他。
這些人與瓊恩同路,都要經(jīng)過鎮(zhèn)頭去往附近的山里。紐蘭丁鎮(zhèn)離翡翠森林不遠,它坐落于嘯歌平原南部邊緣地帶,肥沃的平原已經(jīng)漸漸稀少,丘陵多了起來。
他們平日里是鄰里,現(xiàn)在卻是相互搶奪食物的獵手。除非偶遇野豬之類的大型獵物,否則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的趕路,也不見有人打招呼。
但有一個人例外。
麥茲,先前去林望鎮(zhèn)的車隊里的一名女人,她來到這個鎮(zhèn)子后便沒有繼續(xù)跟著車隊繼續(xù)走,而是選擇留在了這里。
用她的話說,林望鎮(zhèn)已經(jīng)是不毛之地了,不如就在這個鎮(zhèn)子隨遇而安。她一個女人,死了丈夫,再回林望鎮(zhèn)恐怕會被人欺負。
麥茲是冬日打獵隊伍里唯一的女人。沒有春夏的耕種積累,想要活下去,她必須這么做。
一個女人混在一群男人中間,總是格外的顯眼。無論她姿色如何,都會被多看幾眼。
瓊恩也看著這名女人,與其他人厚厚的棉服不同,她穿著一身粗布麻衣。興許是因為不久前才從林望鎮(zhèn)的車隊中退出來,她并沒有帶太多的過冬用品,正冷的瑟瑟發(fā)抖。
平日里,這些淳樸的村民們多多少少都會幫這樣的獨身女人的忙。只是今年,他們沒有辦法。
誰的家里也沒有余糧。
一切本不應(yīng)該是這樣。
紐蘭丁的土地雖然不似西嘯歌平原中部那樣肥沃,但多多少少占了嘯歌平原的光。只要勤勤懇懇的種地,總不至于被餓著。
可自從林望鎮(zhèn)被大火燒毀后,在秋收的季節(jié),每個晚上莊稼地都會遭災(zāi)。
一開始,那些損失微乎其微,鎮(zhèn)民們倒也并不在意。
但后來,受災(zāi)的面積越來越大。一些農(nóng)夫開始一探究竟,但他們看見的卻大大超乎了他們的想象——那些啃食莊家的動物他們從未見過,甚至難以形容——那就像漆黑的肉塊混合著各種五官,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恐怖。
不過,那些詭異的生物體積不大,和一般兔子老鼠沒什么區(qū)別,農(nóng)夫們自己倒也能夠保護田地,無非是再辛苦點兒罷了。
直到那一天,一名農(nóng)夫在守夜時死在了農(nóng)田里,他死相凄慘,而真想如何竟不可言說。
有的農(nóng)夫在目睹了那些不可言說之物后,向祈靈教尋求了幫助。他們得到的答復(fù)卻不盡如人意——現(xiàn)在人手嚴重不足,等有人手了我們一定第一時間前來處理。但如何對付那些怪物,我們有些資料可以給你們。
于是,自那以后,農(nóng)夫們便又多了一個職責(zé)——守夜人。
這項工作耗費了大量的人力,有時甚至還會有性命之虞。農(nóng)事自然因此大為耽擱。
可就算如此,他們也不會落到如今的田地。
對他們來說更過分的事還在后面。
十月底,有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從馬爾頓方向前往了林望鎮(zhèn)。
轄區(qū)內(nèi)的祈靈教接到了來自生靈圣殿高層的命令,要從沿途的村鎮(zhèn)中對車隊進行補給,并抽調(diào)相應(yīng)物資去重建林望鎮(zhèn)。
想到這里,瓊恩苦笑了一下。
這些祈靈師說啥就是啥吧,畢竟他們多少還是幫我們清理了一些影獸的。
只是如今,誰的家里都沒有什么吃的了。
打獵的隊伍繼續(xù)前進著,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鎮(zhèn)頭。
這里有一個小塔,上面還纏繞著些許紅絲綢。這是鎮(zhèn)民們用于祈愿豐收的寶剎,也是一種精神寄托。相傳,八英雄中的醫(yī)圣普羅達蒙就出生在這附近,可是卻很少有人提及,“褻瀆”提爾斯也出生在這附近。
鎮(zhèn)民們在塔前停了少許,很多人低著頭,默默地祈禱著,這是他們每天都要做的事。
可是這時,卻傳來了一陣細微的嬰兒啼哭聲。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驚,緊接著便面面相覷的看著對方。
哪里……?
人們屏息凝神,哭聲的來源漸漸清晰了起來。
緊接著,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塔里……
有人趁熱不注意把嬰兒丟進了塔里。
誰……?
“一定是翠絲特她們家的。那個蛇蝎婦人最近才生了孩子,沒想到直接扔到到這里了!”人群中有人惡狠狠的喊著。
可是,他喊完后便全無下文了。沒有人接應(yīng)他的話,因為沒有人真的看見翠絲特將孩子丟了過來,也沒有人知道眼前的這個孩子該怎么辦?
又過了許久,才有人又用不大的聲音問道。
“那我們該拿這個孩子怎么辦?”
救?
——誰來救?
——帶回家的話,就是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誰能確保渡過這個寒冬?
不救?
——所有人都是罪人。
——沒人管的話,這么冷的天氣,這個嬰兒恐怕活不過三個小時。
怎么辦?
“德萊塞!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么?要不你把他帶回家吧?”有人提到了一名至今沒有孩子的獵人。
“別……別逗了。我連老婆都沒有,怎么給這個孩子喂吃的?”德萊塞先是受到驚嚇緊接著就是拒絕。
“那奧萊斯,你把他帶走吧?!?p> “我家里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這個實在養(yǎng)不活?!?p> “斯梯爾呢?我記得你只有一個孩子,老婆也精明能干?!?p> “呵呵呵……你想害死我就直說。你明明知道我地里的收成都被那種東西破壞完了。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推選和推辭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陷入了糾結(jié)。既沒有人愿意看著這個孩子死,也沒有人想要帶這個孩子走。
這時,麥茲說話了。她一個才來到鎮(zhèn)子上的女人,沒有人么積蓄,自己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都是個問題,眾人早已自動的將她排除在外。
“不……不一定是遺棄吧,”麥茲的衣服很少,她說氣話都瑟瑟發(fā)抖,“也……也許,是誰先去打獵了。孩子又沒人帶,放在外面風(fēng)太大,就先在塔里藏一下?!?p> 聽完麥茲的言語,原先爭論不休的人們好像聽到了一聲驚雷,霎時間停了下來。
很快,便有人叫嚷道:“對啊!有這個可能!”
“肯定是這樣!麥茲小姐,您真聰明!”
“是啊,是啊!要是我們不明就里的就講這個孩子帶走了,他的家人回來會著急的?!?p> “對啊,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先去打獵吧,去晚了萬一兔子都被那個人打走了怎么辦!”
“對?。Π?!我們快走吧!”
……
人們邊說邊走著,漸漸地遠離了那座小塔。他們走的很快,帶起的風(fēng)讓冷氣變得好像一把把刀子,無情的劃過本就不溫暖的臉頰。
在離開時,瓊恩回頭看了一眼。
他知道,如此的寒冬,誰都幫不了誰。
……
……(瓊恩狩獵中)
……
——午間,瓊恩家。
瓊恩的母親在煮著稀飯,灶臺旁邊,安莉抱著小兒子,媞拉抱著崔拉,他們一邊吸收著灶臺的余熱,一邊用相互的身體取暖。
并非是他們吝嗇不想生些火,只是木柴這種資源在這個冬天也越發(fā)的寶貴。為了飽腹,青年男人們都去打獵了,青年女人們都大多是都在帶孩子,又有誰能去砍那些凍得像石頭一樣的樹木?
原先的生活,男人們可以將打獵和砍柴兩件事分配在白天與夜里來做,他們獲得的資源會更豐富一些。
可現(xiàn)在……
晚上是不能出門的……
因為有“狼(wolves)”……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边^冷的天氣與營養(yǎng)不良讓崔拉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媞拉抱著崔拉,無精打采的瞥了一眼安莉。她的雙眼出神,迷離中充滿了憂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啊?!焙貌蝗菀淄O驴人缘拇蘩瓎柕?。
“快了,就快了!”正在煮粥的奶奶應(yīng)道,她搖動手中的木勺,從鍋里舀出一碗沒有米的熱水遞給了崔拉,“喝吧,暖暖身子。爸爸回來,就有好吃的了!”
“哼!是么?”媞拉這時候突然回過神來,輕蔑的哼出一句。
“媞拉?!”明顯聽出提拉語氣有樣的安莉喊了一聲。
“媽媽!你不用再裝了。缸里還剩多少大麥,我是清楚的。在這里,我們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媞拉!!”安莉大聲的打斷了媞拉,作為母親,她有義務(wù)維護這個家庭的秩序,尤其是不能動搖這個家庭的信心,“我們能活過這個冬天的,一定能!”
“怎么活!你告訴我怎么活!”媞拉不再抱著崔拉,她一步走上前去,將自己凍皴了皮的手放在了安莉懷中的嬰兒臉上。
“哇——!哇——!哇——————!”嬰兒立馬大聲的哭了起來。
安莉一把便抓起媞拉的手,扔到一邊:“你要干什么!他是你弟弟??!”
“媽媽!我的手都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安莉歪著脖子仰著頭,瞪視著安莉,“您不知道么!在這里!我們活不下去了,您還不接受么!”
“啪!”安莉伸手,一巴掌打在了臉上媞拉臉上。
媞拉捂著臉,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下來!
“你打我……”因為憤怒,媞拉難以閉上嘴,口中不斷喘著氣。
“我打你怎么了!你這死孩子?!卑怖虼笫эL(fēng)度,她不知道該如何教育這個孩子,只能又推了一把媞拉的肩,這一復(fù)一日緊巴巴的柴米油鹽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耐心,“你要有本事,你說該怎么做?。 ?p> “我……”被推了一把險險失去平衡,但安莉很快又站了回來,不但如此,她還咬緊牙關(guān),有意的挺直了腰背,看著安莉。
雖然生氣,孩子的心還是向著家里的。媞拉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我們可以離開這里!去馬爾頓!去比艾城!去哪里都行!”
“你……”安莉這下明白媞拉到底在想什么了,之前去林望鎮(zhèn)的車隊在這里時,她就一直纏著隊里的祈靈師講故事,一定是祈靈師眼中的馬爾頓與林望鎮(zhèn)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才會這樣。但她根本就沒有想過,就憑家里的這些口糧,怎么可能到的了林望鎮(zhèn)呢……
還有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最不信任的大人的警告……夜里的……“狼”。
除了鄰里間守望相助,她們其實并無辦法。
而且……
就算她到了馬爾頓或是比艾城……
無技傍身的她有能靠什么謀生呢?
安莉仔細地審視了一下媞拉,進入青春期的她已經(jīng)有了幾分姿色……
“呸!你這死孩子,我今天不好好教育一下你!”安莉不敢再想下去,那是她的女兒,她一定要保護媞拉。
她說著,就想去拉媞拉的手,可媞拉連連向后退了幾步,表示抗拒。
就在一場家庭間的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的時候。奶奶又從鍋里盛起了幾碗米湯,她轉(zhuǎn)過了身來,她圓場道:“好啦好啦,別吵了!稀飯煮好了。趁熱喝一碗吧?!?p> 可是安莉與媞拉這一對母女已經(jīng)在精神上交起了火,誰都不肯讓步。
見狀,奶奶端起一碗湯,遞給了安莉,安利不接。
她又轉(zhuǎn)身遞給了媞拉——
“啪!”
媞拉揮手將碗打翻在地,“我不要!”
戰(zhàn)火已經(jīng)開始蔓延。
“愛喝不喝,凍死你這死丫頭!”安莉發(fā)起了狠來。
“哼!我就是凍死,也不要留在這里!”媞拉不甘落后,她撂下一句狠話后,摔門離開了廚房。
在媞拉離開后,安莉也是被氣得不行,她重重的出了兩口氣,直到看到被嚇住了的崔拉才回過神來,她已然失態(tài)了。
“哼!不聽話的孩子遲早要被‘狼’叼走的!來,崔拉,我們再喝一碗?!卑怖蛏锨?,用一只手抱住小兒子,另一只手拉起了在一旁傻眼愣住的媞拉,讓她再從幾碗稀飯中選一碗。
聽到“狼”,崔拉露出害怕的表情,慌忙拿起了一碗熱稀飯,連吹都顧不上吹便吞了下去,燙的流出了眼淚。
哎——
奶奶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她熄了火,用木蓋蓋上了鍋,拿起在一旁的鐵鉗將剩下的半截木柴取了出來。
這些木柴以后還能用,但現(xiàn)在,屋子里,可沒有別的地方能夠取暖了。
……
……(瓊恩還在狩獵中)
……
——夜里,狩獵歸來。
“爸爸回來了!”崔拉的大喊昭示著瓊恩的歸來。
聽到崔拉的大喊,瓊恩的母親馬上便出來迎接自己的兒子。
只見瓊恩哭喪著臉,今天可不似昨天,他打到了兩只兔子。今天,因為在小塔處耽擱了很久,他什么都沒有打到。
他走到家門口,摸了摸崔拉的頭,向著母親無奈的搖了搖頭。
他的母親倒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急忙接過他手中的獵具,將他迎進屋來。
“媞拉,安莉!你們看誰回來了!”瓊恩的母親大聲的叫著,可是卻了無回音。
“媞拉,安莉!”瓊恩也叫了聲一聲。
沒人回應(yīng)。
“她們怎么了?”瓊恩問母親道。
哎——能怎么,吵架了唄。
“吵架?”瓊恩低聲重復(fù)道。
哎——母親拉下了瓊恩的腦袋,在耳邊耳語了兩句。
“啊——?”瓊恩張大了嘴,“怎么會這樣?”
他的母親搖了搖頭,便走向了廚房,將這個難題交到了真正應(yīng)該答題的人手里。
哎——久病床前無孝子,久貧家中無賢妻。
其實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傻降子惺抡l錯了呢?
瓊恩當然想不到這么深入,他只知道作為丈夫與父親的自己需要從新讓家庭和睦。
于是,他將崔拉拉到身邊,帶著慈祥卻疲憊的笑容問道:“崔拉,你去叫姐姐來吃飯好么?爸爸,去叫媽媽?!?p> “好的!爸爸!”崔拉這個孩子,性格倒是開朗。但在她這個年紀,性格也很難不開朗吧。
在目送著崔拉盡到女兒們的房間后,瓊恩則進入了自己的臥室。自己的妻子正在給小兒子喂奶,看見他來了,也不曾搭理。
“安莉,我親愛的安莉。咱們吃飯了?!杯偠髦腊怖蛐闹杏谢?,無不溫柔的說到。
“吃飯,吃什么飯!這哪還有飯吃?!”安莉劈頭蓋臉就是一屯質(zhì)問,“你打到什么了!媞……孩子們都凍住了!”
“不是……安莉……”瓊恩剛欲解釋,可很快便被安莉打斷。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我最大的不是就是嫁給了你!”安莉粗暴的阻斷了給小兒子喂奶的進程,小兒子再次哭了起來。
“安莉,有話咱倆好好說,別嚇著孩子!”看到自己兒子哭了起來,瓊恩也大起了聲。
“孩子,你還知道孩子!你你你……”安莉舉起小兒子,就想往床上一丟。但她終究還是沒有丟出去。
她的遲疑與他的果敢救下了這個嬰兒。但嬰兒的哭聲卻越發(fā)的大了起來。
瓊恩從背后將安莉抱在懷中,輕聲道:“有什么困難,我們都能挺過去的。相信我,相信我,安莉?!?p> “瓊……”安莉哭了起來,她抽泣著轉(zhuǎn)過身來,想鉆入瓊恩懷中。
可是另一聲更響亮的啼哭吸引了這對夫妻的注意力。
是崔拉!
瓊恩和安莉剛忙跑入女兒們的房間內(nèi)。
只見崔拉正坐在地上哭泣著,而她的姐姐媞拉則站在面前,狠狠地瞪視著面前的父母弟妹。
“我叫姐姐吃飯,我給姐姐說不聽話的孩子會被‘狼’叼走,她不聽,還打人!”看見父母來了,崔拉一邊哭一邊訴苦。
“哼!”安莉看見媞拉,本被瓊恩安撫下去的憤怒又一次涌上心頭,她一轉(zhuǎn)身又摔門而出。
而見到一向聽話可愛的崔拉被姐姐欺負,瓊恩也是怒上心頭,他上前一步,在媞拉的臉上輕輕的來了一下。
可是,他的輕輕地對提拉來說還是太重。
一個鮮紅的手印出現(xiàn)在了媞拉臉上。
“你也打我?!”媞拉眼睛濕潤了,話中帶有哭腔。
“我……”瓊恩看著自己的手,媞拉的發(fā)問讓他冷靜了下來,他馬上后悔了起來,想上前看看媞拉傷的重不重。
“別碰我!哼!”媞拉一把將他的手甩了開來,自己則氣呼呼的坐到了一把凳子上。
“媞拉……爸爸……”瓊恩仍是后悔。
“出去!出去?。。 眿q拉的哭腔再也壓制不住,她哭了起來。
現(xiàn)在整個屋子都籠罩在孩子們的哭腔中。
哎——
瓊恩嘆了口氣,他知道,今天晚上,他是安撫不了媞拉和安莉了。
他所能安慰的,只有介于懂事與不懂事之間的崔拉。
他蹲了下來,將崔拉扶了起來,笑吟吟的道:“好了好了,崔拉。這不是你的錯。是爸爸的錯,是爸爸的錯?!?p> 瓊恩揉了揉崔拉的頭:“咱們?nèi)ネ饷?,爸爸陪你玩好不好?愛哭的孩子可是會被‘狼’叼走的哦。在過一會兒,奶奶就做好飯,我們就可以吃啦?!?p> 聽到“狼”這個詞,崔拉硬生生的將淚水憋了回去。
再次傻愣著眼,看著爸爸,點了點頭。
瓊恩拉著崔拉冰冰涼涼臟兮兮的手走出了女兒們的房間。
他明白,媞拉需要一些空間。
……
……(小兒子啼哭不止,一家人各自憂傷)
……
——夜。
晚餐母親難得做了頓好吃的,她把之前存起來的少量兔肉拿了出來,帶著糙皮面包做了幾個三明治。
瓊恩和崔拉,還有母親自己都吃的可開心了。
可是,安莉把門鎖上了,瓊恩今天晚上進不去臥室。
可是,媞拉自己睡下了,崔拉則在大廳里睡去了,她不敢進去找媞拉,只有在爸爸身邊,她才有安全感。
這一天的經(jīng)歷歸根到底還是讓瓊恩身心俱疲,他鼻腔內(nèi)干燥的感覺又一次涌了上來。
他知道這種感覺,要不了幾天他就要感冒了。
那時,他就更難獵到什么東西了。
瓊恩想哭,可他哭不出來。
他想放棄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要放棄的到底是。
而瓊恩的母親則在一旁安靜的坐著,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連上總是帶著慈祥的笑容。
瓊恩看著母親,收起了滿面的愁容。
沒想到,到最后,只有母親能大度的包容一切??勺屑毾胂?,自己和母親好好地聊天又是在什么時候呢?
難得有此機會,瓊恩開口來:“媽,這么晚了還不睡?。俊?p> “哎,你不也沒睡呢么?媽想再看看你?!杯偠鞯哪赣H盯著瓊恩。
“嗯?媽?”瓊恩不太明白母親為什么要說這句話,他只是感到,母親有些不對勁。
而母親卻沉默了。
兩人就這么默默地看著對方,但也不覺得尷尬。
十來秒后,還是母親先開口了:“孩子,媽想出去走走。”
“可……這么晚了,媽,你想去哪???”瓊恩不解的問道。
“不……媽不是這個意思。媽是說,媽覺得媽不能再待在這里了。”
“???!”瓊恩大驚失色,“媽!你要去哪?!”
“媽在葉寧鎮(zhèn)有幾個年輕時的好友,媽準備去那邊和她們一起養(yǎng)老?!蹦赣H平靜的說。
“可媽!葉寧鎮(zhèn)在火之國啊!那么遠你怎么去啊。別騙我了媽!”瓊恩激動了起來!
“可孩子,媽如果不去葉寧鎮(zhèn),咱們這么多張嘴,怎么過冬啊。”母親堅持道。
“媽,你這是去送死!這大冬天的,怎么過去!”瓊恩知道此事的厲害,他一定要阻止自己的母親。
但瓊恩的母親卻去意決絕。
“孩子,媽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也活夠了?!杯偠鞯哪赣H很是感慨,她安然道,“今天媞拉說的是對的,這地方,活不了了。既然留下也是死,離開也是死。不如讓我離開這里,沒準還能有一線生機?!?p> “今天我做飯的時候,看見燒剩的半截木柴,我就在想,其實人活著,不就是像一根木柴一樣么?!蹦赣H的話中有一種釋然,“只要將自己的熱量傳遞給了自己心愛的人,就算燒成了灰,也沒有什么不好?!?p> “可媽,我們一定有什么辦法能夠渡過這個難關(guān)的,一定的!”瓊恩仍不放棄。
母親閉著眼,笑著擺了擺手,道:“我們連柴火都不剩下幾根了,還能有什么辦法?!?p> “孩子,你父親走的那年,也是個饑年。你應(yīng)該還有印象吧?!?p> “是的。母親。”瓊恩嚴肅了起來。
“傻孩子。當年,所有人都快餓死了,我們吃了能吃的一切。只剩下懷中的孩子們?!?p> “你知道么,人餓極了,什么都做得出來。你還記得那幾個對你很好的叔叔么?那一天,他們一起帶你去河里洗澡?!蹦赣H講著,頭微微顫了顫。
“記得。”瓊答道。
“他們當時,是想吃了你?!蹦赣H平靜地講了出來,可她的話語卻飽含著一種力量。
瓊恩變了臉色。
此刻,不知什么東西驚到了臥室內(nèi)的小兒子,他又哭了起來。
崔拉被這哭聲干擾,翻了個身,在夢中囈語:“乖哦,不哭。聽話……有狼?!?p> 聽聞哭聲,瓊恩和他母親的對話微微停頓了一下,他們扭頭觀察了一下屋內(nèi)。發(fā)現(xiàn)并無異常,便又繼續(xù)了起來。
“但你的父親并不同意?!蹦赣H搖了搖頭,“所以他們就把你騙了出去?!?p> “不過,你應(yīng)該記得。后來,我們有肉吃了,我們靠著吃肉干,度過了那個饑年?!?p> “對的,我父親是一名偉大的獵人?!杯偠鞯男睦镉幸粋€不好的想法,但他還在否定著,他不希望從母親口中聽到這句話。
“哼呵呵呵呵?!蹦赣H笑的又干澀又無奈,她坐在凳子上,將一只腿盤了起來,拍了下小腿,“你的父親因為一次打獵受重傷而死,而那幾個叔叔也不見了,不是么?”
“我們都會為了自己的家人戰(zhàn)斗與犧牲,而這是我的戰(zhàn)斗方式?!蹦赣H堅定地看著瓊恩,再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不,媽媽!”原本坐著的瓊恩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我們一定還有辦法!如果安莉不用帶孩子的話,我們就有更多的人手了,我打獵,她打柴,我們一定能挺過去的。”
“別說傻話了,孩子。”母親也站了起來,她將瓊恩按了下去,道,“安莉不帶孩子,那我的孫子怎么辦啊……”
瓊恩被母親按了下來,卻也并未站起。他以手撫額,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之后便站了起來。
他比母親高了一個頭,他俯視著母親,說到:“媽,我有辦法了!你等我!”
之后,他走向了臥室,母親也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緊接著,臥室的哭聲中便傳來了短暫的爭吵聲,啜泣聲,悲嘆聲,關(guān)門聲。
瓊恩懷里抱著什么,他摸黑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融入了一片黑暗。
風(fēng)兒依舊似把尖刀,只是他的心卻也如巖石一般堅硬。任憑尖刀再怎么鋒利,也刺不進去。
過了些許,他又回到了家里。
“嗙!”他推開門,捏手捏腳的走到母親的房間,悄聲道:“媽,安莉現(xiàn)在不用照顧孩子了,您留下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可是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了回音。
“媽?媽?!”
瓊恩的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家。
瓊恩再一次跑了出去,只是他既沒有找到孩子,也沒有找到媽。
屋子里,崔拉淺淺的睡眠著。
她的口中仍舊喃喃著白天嚇人的話語:“不聽話的孩子,會被狼叼走哦……”
蕭伯仁
元旦快樂~ 昨天有點事,實在來不及== 9K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