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姥姥老了
你能想象姥姥那樣一個古樸、嚴肅、倔強、苛待自己、善待他人的人，也撒潑打滾、要死要活、對家人又罵又辱嗎？媽媽不理解姥姥這是怎么了，可是我懂，姥姥只是老了。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姥姥老了是什么時候呢？
大概是一次我要回家，外面的天很冷，但是姥姥堅持要送我出大門口。姥姥因為腿疼的厲害，雙腿彎曲的越來越嚴重，已經(jīng)能看到一個完整的O型了。我生怕姥姥會一個走不穩(wěn)栽倒在地，所以悄悄的跟在她后面，想要關(guān)鍵時刻能扶她一把。但是姥姥還是頑強的一高一低的走著，有意無意的躲開我的攙扶。她這個倔強的老婆子，不喜歡認輸、不肯服軟、凡事喜歡逞強、臟活累活都攬到自己身上，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典型。
但是姥姥再也不是那個追著我們打，走路直挺著腰，雙腿可以踩鐵鍬的人了。姥姥真的老了，雖然她不愿意承認，但是我們再也不能把她當作一個成年人，而要當作一個小孩子了。
姥姥平時的話不多，高興的時候不喜形于色，生氣的時候也不咄咄逼人，如果真的被氣急了，才會吼幾句。但是大部分被吼的對象都是姥爺，姥爺就是姥姥的出氣筒。
姥姥姥爺也吵過架，而且姥爺還因此離家出走過。我模糊的記得，當時吵架的原因是其他人，姥爺完全是無辜的，但是姥姥把火力對準姥爺，發(fā)了好大一通火。姥爺很生氣，覺得自己很冤枉，明明自己沒有錯，為什么要被懟。我作為局外人看的真真兒的，可是姥爺一下子被氣懵了，看不到姥姥背后的原因，竟也覺得姥姥無理取鬧，忍無可忍，拿著包就離家出走了。我們當時還不以為意，以為他一會就回來了，可是等到晚上也不見他的蹤影。我們這才覺得壞了，發(fā)動全家人出去找他。
當時大人們出去找姥爺?shù)臅r候，姥姥一句話也不說，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只是站在路口，伸著脖子觀望著姥爺?shù)纳碛坝袥]有出現(xiàn)。不論誰去叫她回家等，她都不肯離開，一定要站到姥爺回來為止。我知道姥姥倔強，但是第一次看她這么著急，所以也陪她在路口等著。
“姥姥，你回去吧，我在這里等。”
“妞，你回去吧，我在這里等?！?p> 我們倆來回來去就這兩句，姥姥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最后還是在高鐵站找到他的，這個倔老頭準備坐高鐵去西安，終于逮到個機會脫離姥姥的“管控”，準備出去好好放松放松呢。姥爺?shù)男目烧娲?，姥姥和我們都急瘋了，他還跟沒事人式的?；氐郊液蟊晃覀円煌〝?shù)落，倒也不再真的生氣，笑呵呵的去跟姥姥講和。
他們就是相濡以沫、相守一生的絕佳代表，我想要的也是這樣的愛情，不用經(jīng)歷揣測、糾結(jié)、磨合，直接跨越到姥姥姥爺?shù)倪@個階段，相互依賴、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彼此都懂，什么也不用多說?？赡苁且驗槲覜]有見過爸爸媽媽相處的模式吧，不知道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怎么渡過，所以也就對在這樣一個年齡階段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對象沒有任何信心。
我喜歡這種陪伴的感覺，什么都不用說，只要在一起就覺得安心。
你知道姥姥最可愛的地方在哪嗎？
她想要什么，從來不直接說，只是跟媽媽或者幾個姨媽說其他人家的閨女給自己媽媽買了什么，媽媽和姨媽也很默契的過幾天一定給她買回來。買回來之后，如果她喜歡的話，她也不夸贊，不表露出來。自己借著試穿的名義，穿上之后不脫，趁大家不注意，穿著新鞋或者新衣服跑到大門口，什么也不說，就等著人家發(fā)現(xiàn)然后她好開始炫耀。
“你家閨女真懂事，又給你買鞋子，你真幸福，那么多閨女，今天這個買，明天那個買?！?p> 姥姥聽著別人夸贊她的女兒，她也不回應，只是抿著嘴、偷著樂。如果趕上別人到家里聊天，她也會借機把新鞋或者新衣服拿出來，
“看，我妞給買的，我不要，非給我買。我的衣服多的都放不下了，真是煩人?！眲e人自然是要夸贊的，怎么可能說女兒的不懂事呢，
“真是懂事，還是閨女多幸福，看我家的那個，根本不管我?！边@樣姥姥就“得逞”了，得了新衣服，又得了別人的夸贊，還不肯低頭認輸承認自己想要，里子面子都不失。她的這點小心思，我們都懂，但是我們都愿意配合。
姥姥姥爺操勞了一輩子，辛辛苦苦把七個兒女養(yǎng)大，又把我們小一輩的七八個孩子帶大，他們真的是不容易。
姥爺喜歡給我講他們年輕時候的事，想讓我給他寫個傳記，但是我自認沒有這個能力，也暫時沒有這個時間，但是卻可以把其中的幾件小事寫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成長的故事。
姥爺每次提到都要失聲痛哭的情景是他看見姥姥吃長毛的饅頭，那個時候他就決定要一輩子對姥姥好。
姥爺當時為了掙工分，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打工，現(xiàn)在這樣的距離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半個小時高鐵的事，但是對他們來說，就像天涯海角那么遠。姥爺在打工的地方是有大鍋飯的，但是姥姥在老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從來不知道飽是什么感覺。而且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不吃飽也要讓老人孩子吃飽。姥爺也知道家里的情況，自己的那份從來不舍得吃完，總想省下來一些饅頭給姥姥帶回去。姥爺把這些饅頭視作最珍貴的禮物和對姥姥最好的思念，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用手絹包起來，準備回家探親的時候給姥姥捎回去。
饅頭這種東西根本就不耐放，沒有幾天就長毛了，就算現(xiàn)在放到冰箱也保質(zhì)不了幾天，更何況當時的情況，姥姥把饅頭包在手絹里，手絹放在行李袋里，攢的一個多星期的饅頭可想而知會怎么樣?？墒抢褷旉P(guān)心則亂，根本顧不到饅頭還能不能吃，只想趕緊跟姥姥分享，姥姥也二話不說，抓起來就吃?？墒抢牙殉缘揭话?，姥爺才發(fā)現(xiàn)，饅頭已經(jīng)長毛了。姥爺趕緊制止，可是姥姥也不聽，
“能吃飽就行了，長什么毛都得吃?！?p> 姥爺當即眼淚就下來了，一個為自己生兒育女的人，一個從來不抱怨不嬌氣的人，一個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伺候公婆的人，自己竟然沒有能力讓她吃飽，姥爺埋怨自己的沒用，也真的心疼姥姥，發(fā)誓一定要對姥姥好。這份誓言，姥爺用一輩子實現(xiàn)。
姥爺是個貪玩的人，愛姥姥也是真的愛姥姥，愛玩也是真的愛玩。原來沒拆遷的時候，幾十年的鄰居都住在一起，大家都很熟悉，每天固定的娛樂地點和娛樂方式。姥爺每天都要打撲克牌，而且從來不缺席。白天練練毛筆字，中午睡午覺到兩三點，然后就是打牌到晚飯時間，晚飯之后自然還是跟牌友混在一起。姥姥也沒閑著，她也有她的麻將牌友，兩個人各玩各的，分工明確，也沒有什么矛盾。
可是后來姥姥家拆遷了，鄰居們四分五裂，姥姥姥爺都失去了原先的牌友，姥姥就沒有原先那么開心了，身體狀況也不太好，姥爺就迷戀上了給姥姥買保健品。姥爺?shù)礁鞣N講座聽課，每次聽課就領(lǐng)回來一些試用品，讓姥姥各種吃藥。什么能治腿疼就給姥姥買什么，身體沒有吃好，但是卻長出了黑頭發(fā)，姥爺也就更有理由繼續(xù)給姥姥買藥。
媽媽和姨媽也是各種為了保健品這件事跟姥爺吵架，但是沒用，姥爺該買什么還是買。后來吵累了也就不吵了，孩子們只能妥協(xié)，只要身體吃不壞，想買就買吧。
姥爺前段時間，花了十幾萬投資了一個養(yǎng)老院的床位，項目聽起來不怎么靠譜，可是姥爺堅信。舅舅、媽媽、姨媽怎么跟姥爺鬧都沒有用，他堅持要投資。
我聽到這種事情淡定的很，我很支持姥爺?shù)臎Q定，姥爺就算把他們積攢的錢全部花完了也無可厚非，因為那是他們自己攢的。他們不欠任何人，他們拼盡全力養(yǎng)活了十幾口人，現(xiàn)在就想對自己好，怎么了？
就連拆遷的房子，也是姥爺自己賺錢一間一間蓋的，跟他的兒女，跟我們這些隔代的孫子外孫外孫女，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憑什么對老人的生活指手畫腳，該關(guān)心的時候不見人影，該分房的時候一個個積極表現(xiàn)，我們真的比賣藥的人更在意老人家的感受嗎？不見得吧。
老一輩為我們做出了榜樣，我們卻想著瓜分他們一輩子的繼續(xù)，這樣不自私嗎？
我們是可恥的，爭著搶著要分房的時候是可悲的。
現(xiàn)在好一段時間了，我不想見他們，更不敢見姥姥姥爺。我覺得丟人，我不知道怎么跟養(yǎng)活我長大的姥姥姥爺交代。我想做個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也想做個靠自己的人。
也許就是想明白這些了吧，我對姥姥家的房子不抱希望，咱們家的房子也不可能給拆遷補助或者分房子，所以我必須得有自己的房子，我想給自己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就像媽媽很難接受她已經(jīng)六十幾歲了，不肯把自己歸入到老年人的行列，總怕別人說她老了。姥姥也不能接受她老了，八十幾歲的老人了，越來越孩子氣?？墒俏覅s越來越接受自己已經(jīng)三十歲的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對于我來說，很美好，也很神圣，我比任何年紀都想過好，都想好好過。我對未來充滿期待，不知道這是不是認老的一種。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姥姥撒嬌是什么時候嗎？
姥姥中風，被送到了醫(yī)院，我和媽媽都是好幾天之后才知道的，我們知道后立即打車到醫(yī)院，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姥姥正在跟姨媽鬧脾氣。沒住幾天就要出院，護士打針也不打，藥也不按時吃，嘴里直嘟囔一句，“我要回家。”
“姥姥，你好點了沒有？”
“我不好，你姨虐待我?！?p> “不會吧，她不敢?！?p> “她不讓我出院不是虐待我？”
“姥姥，在醫(yī)院就得聽醫(yī)生的話，你聽話就好的快。”
“我不管，我就要出院，我已經(jīng)好了?！?p> “姥姥想吃啥，我給你買?！?p> “我不吃，啥都不吃?！?p> “哎，你姥姥這是虐待我，不是我虐待她，來醫(yī)院之后，一個安穩(wěn)覺都沒有睡過，每天都在鬧著出院?！?p> 姥姥鬧著出院的心情其他人不懂，可是我懂。因為我感受過六十個小時不吃不喝，感受過一個人被遺落在加護病房的絕望，感受過二十幾天只能吃水果、面條和蔬菜。
我沒有在做手術(shù)的時候崩潰，卻在不能吃肉的時候崩潰了。
姥姥沒有在吃長毛的饅頭的時候崩潰，卻在不能出院跟老伙伴說話的時候崩潰了。
姥姥住在醫(yī)院，只是在不斷提醒她，她生病了，提醒她，她老了，提醒她，她可能回不去了。她害怕，她像一個孩子一樣無理取鬧，也不過是希望得到一點安慰，希望可以有人讓她相信，她還不老，她不會死，她會沒事的。而我，就惦記著什么時候可以吃肉，都顧不上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
姥姥住院的時候，我做不到24小時陪著她，也沒有辦法體會她對媽媽和姨媽的“折磨”，所以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而且我在的時候，姥姥都是好好的，不哭不鬧，不發(fā)脾氣，還是像往常一樣，安靜的待著?？赡芪疫€不是她最親近的人吧，所以沒有表現(xiàn)出來。
姥姥老了，但是還是一樣的倔強，一樣的要強，一樣的不想給子女添麻煩。
姥爺老了，但是還是一樣的樂觀，一樣的堅強，一樣的愛著姥姥。
我知道姥爺怕姥姥走，怕姥姥走在他的前面，但他更怕自己走在姥姥前面。我不敢想象這一天的到來，我總覺得他們不會獨活，因為那份獨一無二的愛和依賴，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如果這一天真的要到來，我希望他們可以平靜、沒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