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爛柯遺跡

　　一

　　三月初九，象棋飛山。

　　象棋飛山位于扶州城南一百二十里，傳說曾有仙人弈棋于此山之中，扶州八景之一——“爛柯遺跡”故得此名，古跡詩云：名山爭說象棋飛，此日逍遙人翠跡；古今一局仙家弈，瞬息千年樵子歸。

　　其山雖不及泰山之橫亙無際、豪邁威嚴，但也高萬仞，其頂方圓五丈，石面平坦，最妙之處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其光滑的石基之上鐫刻了一幅象棋空盤，而石縫中的石花正斗志昂揚地盛開著。

　　此時日已中天。

　　象棋飛山雖然懸崖陡峭，不易登攀，但是水泛含龍、九天，還有那十五死士已經(jīng)在象棋飛山的巔峰了，因為路再長，也沒有腳長，再長的路，腳總會走到盡頭；山再高，也沒有人高，再高的山，人總會站在巔峰，而他們此時都在等。

　　隨著日上中天，人的心情也難免焦急、煩躁。

　　“此山為何叫象棋飛山？”九天突然問。

　　“這山巔石面上的象棋空盤是大自然的神筆，因為當時大自然的神筆還留下一個石質渾圓的‘象’字棋子，后來那‘象’字棋子不脛而走，不翼而飛，故叫象棋飛山?！彼汉堈f。

　　“聽說象棋飛山還有一段神奇的傳說？”九天問。

　　“是！”水泛含龍說。

　　“說來聽聽！”九天說。

　　“傳說一個樵夫進山砍柴，還沒開始砍柴，在那山巔之處發(fā)現(xiàn)兩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正在下象棋，由于好奇，他放下斧頭在旁觀望，觀棋不語真君子，這個樵夫真是個君子，就一直默默地在那旁邊看著，兩個老人也沒有說話，只是在聚精會神地下棋，老人餓了就吃桃子，樵夫站著看了半天也餓了，就撿起老人扔下的桃核啃，沒想到啃著桃核也就飽了。數(shù)盤棋過后，兩個老人不分勝負，平分秋色，最終也就戰(zhàn)了個平手，誰也沒從對方的身上占到便宜，便起身一聲不吭地走了。樵夫看人離棋散，拿起斧頭正準備下山砍柴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斧頭的木把已經(jīng)爛掉了，等他回到村里的時候，沒有人認識他，‘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后來樵夫才知道，已經(jīng)過去三百年了，所以這里后來也就成了扶州八景之一，爛柯遺跡！”

　　九天和十五死士津津有味地聽著，等待棋弈焦急的心情也舒緩了，這也是九天、水泛含龍最想做的。

　　“扶州人杰地靈，想不到有這么多的美景！”九天慨嘆道。

　　“扶州有八景：永豐夕照、西屏曉月、橫山遠眺、爛柯遺跡、水泡荷風、溫泉滌垢、龍口甘泉、龍?zhí)鹅`異。”水泛含龍津津樂道。

　　“如果我這次還能活著，你一定要帶我把這扶州八景一個一個地好好欣賞一番！”九天道。

　　“如果我這次還能活著！”水泛含龍激動地頓了頓，隨后說，“那我一定好好地陪你游遍扶州八景！”

　　在死亡面前能如此鎮(zhèn)靜、樂觀，十五死士為之動容。

　　“扶州王的人馬為什么還沒有來？”九天問，“扶州王的信約只是說是三月初九，也沒有說明具體的時間?！?p>　　“那是扶州王和我們打的心理戰(zhàn)！”水泛含龍說。

　　“心理戰(zhàn)？”九天不解問。

　　“對！就是心理戰(zhàn)術！”水泛含龍說，“他是在消磨我們的耐心與勇氣，如果我們被焦急與疲勞消耗精力，那么我們就敗了一半，所以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養(yǎng)精蓄銳，并耐心地等待！”

　　二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明月今晚就有，而且今晚的月是格外的圓，異常的明。

　　向陽花木易為春，近水樓臺先得月，而“手可摘星辰、恐驚天上人”的象棋飛山更是易得月。

　　就在這個月圓之夜，水泛含龍、九天，還有那十五死士仍然在等。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石花。

　　就在石花繽紛的時候，扶州王也來了。

　　這盤棋局，表面是三十二個棋子的對弈廝殺，其實就是水泛含龍和扶州王的生死局，水泛含龍基本就是死掉的，可是扶州王也不是有必勝的把握。

　　有些事情就是人在廟堂、江湖，身不由己。

　　明月當空，月光皎潔，可今夜總要有人離去、死去。

　　一個快死的人對王府威嚴也不是那么膽怯，又難免有很多感慨，所以水泛含龍還是鎮(zhèn)定自若，念起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給子由看的，還是給誰看的？而水泛含龍吟誦“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又是給誰聽的？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象棋有象棋的規(guī)矩，遲者當罰，應擇黑子，紅子先行，黑子后行，三局兩勝，這是象棋的基本規(guī)矩。

　　井然有序就列，沒有太多的言語，侍者端著兩幅古畫，一幅《衰獸圖》，一幅《殘棋圖》。

　　對弈的雙方都在上面題字，這就像大動兵戈前的戰(zhàn)斗檄文。

　　扶州王先選了幅《衰獸圖》，順手題道：“一幅古畫，龍不吟，虎不嘯，猿不跳，花不芬芳，笑煞蓬頭童子?！?p>　　棋逢對手，不是所有人都配當對手，扶州王根本沒有把水泛含龍放在眼里，在他的眼里，水泛含龍只是個蓬頭童子。

　　水泛含龍沒有選擇的機會，看著那幅《殘棋圖》，不假思索，亦隨筆題道：“半局殘局，車無輪，馬無主，砲無聲，卒無兵器，悶攻束手將軍。”

　　在氣勢上水泛含龍占了上風，瞬間扶州王對水泛含龍肅然起敬。

　　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扶州王居東，水泛含龍位西，棋盤相隔，遙遙相對。

　　黑方，淡褐色的衣服，深黑色的斗篷，黑色的斗篷上各印著青色的“將、車、馬、砲、象、士、卒”大字。

　　紅方，淡紅色的衣服，淺紅色的斗篷，紅色的斗篷上各印著深紅的“帥、車、馬、炮、相、仕、兵”大字。

　　三十二個棋子各自站在棋盤縱橫交錯的位置上，扶州王、水泛含龍棋盤外運籌帷幄，棋盤內真實廝殺。

　　月已朦朧，紅子已經(jīng)出招，其按兵不動，帥五進一，孤獨望月；黑子安營扎寨，將五進一，共賞同月。兩個人，近在咫尺，看到的同一輪明月，但是仿佛又在兩個世界里。

　　水泛含龍善于用兵，捷足先登，先開攻勢，扶州王固守城池，士四進五。

　　虛虛實實的棋招，其實暗藏著智謀與天機。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道理每個人都明白。

　　一子落定，風平浪靜，實則洶涌澎湃。明修棧道，實則暗度陳倉。投石問路，意探軍情。拋磚引玉，表失實得。策馬入城，卻是十面埋伏。炮火連天，只是虛張聲勢。

　　膠著，僵持不下，那只有拼殺，對弈，同歸于盡，玉石俱焚，除此，已經(jīng)別無選擇，此時已經(jīng)兵戈鏗鏘，振聾發(fā)聵。

　　九十九回合后，棋盤上只剩下四個棋子，帥、兵、將、士中堂一線，帥將居底，士在將前，形影不離，以死相護，而兵不厭詐，勇往直前，僅僅隔士一步之遙，可惜就是這一步之差，結果卻大相徑庭，兵五進一。

　　倘若紅方尚有一仕，或者是黑方?jīng)]有這士，扶州王一定輸，而且會輸?shù)靡凰?，可是，事與愿違，所以，第一局只能以和局收場。

　　第二局，扶州王先發(fā)制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水泛含龍一著走失，一失足成千古恨，第一百二十一招過后，帥被逼后退，四平五，已居底中，卒則緊追不舍，一著三平四，殺進敵宮，帥府，四面楚歌。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水泛含龍嘆息道，好像已經(jīng)無計可施。

　　扶州王面露蔑笑，已然成竹在胸。

　　觀棋局：棋盤上剩下的十六子圍成一個正方形，紅子六個，黑子十個。

　　夜，風不約而來，花落不知有多少。

　　“你敗了！”扶州王道。

　　“是嗎？”水泛含龍問。

　　“你已經(jīng)敗了！”扶州王再次提醒道。

　　“沒有走到最后一著，憑什么說我已經(jīng)敗了？”水泛含龍問。

　　“就憑你遲遲不出最后一著！”扶州王說。

　　“聽過《八卦圖》棋局嗎？”水泛含龍問。

　　“沒有！”扶州王說。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吞失吳?！酌飨壬蒲荼?，做八卦圖，八卦圖為一種高深莫測的戰(zhàn)斗隊形以及兵力部署陣式，其變化莫測，可以枯木逢春，由敗轉勝！”水泛含龍解釋道。

　　“難道此局就是《八卦圖》？”扶州王驚奇地問。

　　“是的！”水泛含龍就像是夢囈。

　　“這棋局紅子當真可以轉敗為勝嗎？”扶州王狐疑問。

　　“當然！”水泛含龍說。

　　“我不相信！”扶州王說。

　　“但你總該相信有奇殺與妙殺！”水泛含龍說。

　　月已凄迷，烏云悄悄地爬了上來，山底的蝸牛出了殼拼力地向山上爬，蝸牛出殼，水滿山窩。

　　山外青山，樓外有樓，人上更有人。黑子只需要一著，便可將紅子置于死地，可是，最后一著仍然被紅子掌握，勝負還尚不知曉。

　　棋子在動，心也在動。

　　前車三進一，將軍，將六退一。

　　前車又進一，將軍，將六退一。

　　前車再進一，將軍，將六進一。

　　后車三進六，將軍，將六進一。

　　后車三退一，將軍，將六退一。

　　前車三退一，將軍，將六退一。

　　“真是死前的吶喊、掙扎！”扶州王說。

　　“那是殺機！”水泛含龍說。

　　“那只不過是徒勞無功拖延時間的廢著而已！”扶州王說。

　　“是廢著便不需要走了，既然走了，就是有用的招！”水泛含龍說。

　　后車三進一，舍棄車將軍，士只能五進六吃之。

　　前車三進一，將軍，將六進一。

　　前車三平四，舍棄車將軍，將只能六退一吃之。

　　“臨死前的涸澤而漁，卻只是想要多活一會兒！”扶州王說。

　　“那是玄機！”水泛含龍說。

　　“玄機？”扶州王疑惑。

　　水泛含龍沒有回答，只是在沉穩(wěn)的布置最后的幾個棋子。

　　前馬二進三，將軍，將六進一。

　　前馬三進二，將軍，將六退一。

　　炮一進五，將軍，將慘死于馬后炮。

　　扶州王輸了，輸?shù)媚涿?，甚至連走過的棋著都記不起來了，這一切來得仿佛都很突然，恍如隔世，好像做夢，既然是夢，便再弈一盤，力求扳回平局。想至此，不免心急如焚，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自己是明白的，魯莽的攻殺又是患得患失，可平復他心里漣漪的是對方心不在焉，漏洞百出，對方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扶州王也不去想，只是摒棄雜念，心靜如水，心中只有棋子。

　　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可對手水泛含龍的棋招聲東擊西，潛移默化，想了解對手實在是困難，偶爾，他竟然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了，懷疑自己，有時搶得先機，大軍揮汗行雨，投鞭斷流，節(jié)節(jié)推進，但又懼怕對方空城之計，以逸待勞，后發(fā)制人。不過，形勢倒如順水推舟，壯馬橫空，踩死兩兵，隨著一著同仇敵愾，以一砲兩卒兌換對方一炮雙仕雙兵，兵折戟，炮沉沙，士氣正旺，鼓聲雷鳴，沖鋒陷陣，銳不可當，而對方鳴金收兵，列陣以防。

　　黑方乘勝追擊，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弦剡之利，威行天下。

　　箭上弦弓，萬箭待發(fā)。

　　紅方列雁行之陣，接射利矢，以守為攻。

　　陣形在移動，棋子隨之變動。

　　紅方的“帥”九天就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暗殺扶州王的時候，他的膽怯與遲疑，黑方的“士”賣扇娘子看出了九天要出的動作，忙驚呼道：“又是《八卦圖》！”

　　觀棋不語真君子，不管賣扇娘子是不是真君子，但是至少一語驚醒夢中人。

　　扶州王看這盤殘局的時候似乎就如想念一個人卻無從想起，說熟悉竟然一無所知。

　　但不久，扶州王就看出了端倪，這第三局的棋局和第二局的《八卦圖》棋子圍成的形狀一樣，只不過是棋子左右顛倒了，本來黑方可以一著制勝，但是最后的一著還掌握在紅方手中，異曲同工，殊途同歸，結局就是黑子再輸。

　　“為什么？”扶州王惱羞成怒。

　　三十二顆棋子瞬間退出了棋盤，各歸其主。

　　水泛含龍知道兇多吉少，護在十五顆棋子前，急道：“你們快走！”

　　“既然來了，便沒有要走的決定！”十五死士視死如歸道。

　　“是，既然來了，我們就沒抱著要走的想法！”九天道，“況且走，如何走？”

　　“如何來，便如何走！”水泛含龍說，“既然有上山的法子，那就有下山的法子！”

　　“飛龍在天、鳳舞九天飛著來！”九天道。

　　“那便飛著走！”水泛含龍命令道。

　　此時黑云遮月，壓城城欲摧。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水泛含龍話音未落，九天就一個躍起，一個人一柄劍便奔扶州王而去，可是他已經(jīng)錯過了刺殺扶州王的機會，此時出手無疑以卵擊石。

　　賣扇娘子微笑著，口角微動，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只見她微微滑動琵琶的四根弦，斜風細雨般的飛針便密密麻麻地彈將出去。

　　九天知曉賣扇娘子的路數(shù)，只見他用短劍輕描淡寫般一劃，飛針散落，人與短劍繼續(xù)前行，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賣扇娘子的笑里藏刀。

　　那十柄小小的飛刀就是在剛才賣扇娘子微笑、口角微動的時候發(fā)出來的，這笑里藏刀的十柄刀刀刀奔著九天的要害而去，賣扇娘子還是顧忌水泛含龍“陸斬犀革、水斷龍舟”的湛盧劍的、忌憚水泛含龍“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天外殺招，尤其是那柄湛盧劍，它就是一只眼睛，當年鑄劍大師歐冶子鑄成此劍撫劍淚落，終于鑄成一把仁道之劍，因為這是一把無堅不摧但又不帶殺氣的利器，說它是一只眼睛，是說它如一只目光敏銳的眼睛，在注視著君王、諸侯的一舉一動，所以那十柄刀還是有所偏移，但是足可以致命，而這種飛刀最陰險之處也只有在月光下旁觀者才能看得到，所以九天看不到，但是尤如一只眼睛的湛盧劍卻看得到，所以水泛含龍便出了手。

　　就在水泛含龍算準擊落十把飛刀的時候，他卻算錯了兩件事，一件是一把飛刀飛穿了湛盧的眼睛刺入了九天的右臂，另一件是最致命的，扶州王喊了一聲“放箭！”

　　車轔轔、馬蕭蕭、鐵甲弓弩、機括撥動的聲音傳來，萬箭齊發(fā)。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那么多的手，萬箭齊發(fā)，一個人縱然武功高超也只能被射成刺猬。

　　而這次，被射成刺猬的是十五死士，因為他們擊落了一些弩箭后便護在了九天和水泛含龍的身前，但是那弓弩之下強大的推動力還是將他們壓迫到了懸崖的邊緣。就在弓弩手繼續(xù)第二次萬箭齊發(fā)洞穿眼前十七個人的時候，象棋飛山的上空突然神火飛鴉交錯。神火飛鴉，木頭制成，腹下捆縛四只火藥筒，一只助推前進，一只降落爆炸，一只散發(fā)煙霧，一只助退回還。瞬間煙霧彌漫，八個黑衣人張牙舞爪，從天而降，御林軍素日畢竟訓練有素，慌而不亂，一邊組織護駕，一邊再次對著八個黑衣人萬箭齊發(fā)，被擊落的黑衣人只是做成人形的孔明燈，黑衣的上面各印有八卦乾、坎、艮、震、巽、雷、坤、兌的標志，再一看，水泛含龍、九天，還有十五死士已經(jīng)跌下山崖，估計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