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六年的女子江玉秀柔柔笑了,牽著已經(jīng)是老灰狗的驚雷,走到蘇景琮身邊,伸手放在這個年輕人頭頂壓了壓,柔聲道:“殿下長高了?!?p> 雖然蘇景琮早已不是太子是那岐王,但在這個與蘇景琮娘親打小一起長大的婢女眼里,蘇景琮一直是那個讓百官尊重的太子。
蘇景琮從頭上拿下江玉秀的手掌,握在掌心柔聲道:“六年未見,秀姨一點沒變,還是那么好看?!?p> 女子伸出另一只手,敲了敲蘇景琮腦袋,笑道:“油嘴滑舌,老實交代,這些年你拐走了多少女孩子的心?”
蘇景琮沒來由神色黯然,江玉秀看見這般模樣的蘇景琮,心中略微一緊,不再多問。
蘇景琮揉揉臉頰,低下頭蹲著身子望著已經(jīng)很老的老狗,伸出手放在它本來如白雪一般的毛發(fā)上,笑道:“驚雷,不認識我了?我是景琮??!”
驚雷抬起頭,用它那幾乎已經(jīng)睜不開的雙眼,瞅了瞅蘇景琮,似乎覺著這人有些熟悉?它連忙爬起來,邁著蹣跚的步伐繞著蘇景琮走了一圈,用它唯一還算靈敏的鼻子,使勁嗅著。
這條已經(jīng)快二十歲的老狗突然抽搐起來,口中嗚咽不止,一雙渾濁的眼睛,滾下豆大的眼淚。蘇景琮連忙輕撫驚雷脊背,輕聲道:“是我不好,現(xiàn)在我回來了,不哭。”
這條老狗陪伴著他一起長大,承載著他全部的少年時光。
驚雷用兩只前爪死死扒住蘇景琮的一只腳,似乎生怕它的主人,下一刻就離去。
江玉秀輕輕擦掉眼角淚珠,望著一人一犬,輕聲道:“驚雷每天都會在陵墓口等一個時辰,那是當(dāng)年你走的時候,它最后看見你的地方?!?p>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蘇景琮身后還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忙問道:“殿下,你帶來的這位是?”
蘇景琮哦了一聲,站起來道:“這是前些日子剛剛給平靜的江湖,投下一顆巨石的盧玄道盧劍仙,我能平安抵達京城,多虧了盧劍仙?!?p> 聽到這個名字,江玉秀輕哼了一聲揶揄道:“原來是小姐的手下敗將?。 ?p> 盧玄道面色平靜而古板,不以為意。
蘇景琮轉(zhuǎn)身看著以漢白玉砌成的陵墓,輕聲道:“其實本來不想帶外人來我娘墓前,更何況還是一個曾經(jīng)追求我娘失敗的人,但想了想,我爹就躺在我娘旁邊,有什么好怕的?”
生同寢死同穴。難怪當(dāng)今太后一直對蘇景琮的娘親極其不滿,心中憋著一股怨氣。先皇后宮妃嬪無數(shù),但他卻毫不掩飾地,將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蘇景琮娘親吳清身上。當(dāng)年他彌留之際,傳下的最后一道圣旨,是讓登基為帝的下一代皇帝,將他與蘇景琮娘親合葬。
雖然下葬時太后多有阻撓,但圣旨在那,任何人都不得違背,最終蘇景琮的爹娘便被葬在了一起。
盧玄道望著墳塋緩緩道:“我當(dāng)初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你娘會選擇你爹而半點不喜歡我。直到那一日聽到你娘去世的消息,我殺入大軍帳中,要取你爹性命。軍中高手無數(shù),紛紛出手阻攔我的腳步,你爹突然出來,讓所有人都住手。他摘下頭盔,脫掉外甲,并給所有人下令不得參與我與他的事,讓我動手,殺了他?!?p> “軍中將領(lǐng)哪里肯聽,一個個死命勸諫。你爹就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讓其他人遠離。大帳中,只剩下我們兩人。他說,他是東唐之皇,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就連性命都不完全屬于自己,他本想同你娘一起走,但他肩上還有黎民百姓。他讓我動手殺了他,這樣史書不會記載,你娘誤了東唐。”
“我最后也沒有動手,因為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殺了你爹,你娘會走的不安穩(wěn)。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世上最喜歡你娘的,真的是你爹,連死都在為她考慮。”
盧玄道最后看向?qū)懼鴸|唐先皇名字的墓碑,笑罵道:“你這家伙,最后還是去陪她了。也好,吳清黃泉路上能不那么孤單?!?p> 蘇景琮摘下一片槐葉,吹著一曲無名歌謠,小時候他夜里睡不著,娘親一吹這支曲子他就能安然進入夢鄉(xiāng)?,F(xiàn)在,他只希望已經(jīng)睡去七年的娘親,還有已經(jīng)睡去六年的父親,能做個好夢。
“秀姨,和我一塊去西北,別守墓了。”
江玉秀只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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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兩天,蘇景琮都去上早朝,畢竟,他來京城最大的目的,還沒有達成。
第四天退朝后,蘇景琮捧著一卷明黃色圣旨,面無表情,孤身一人走在御道上。
他第二日上朝時,闡明了歧地那邊的情況,要把岐王統(tǒng)軍六千,增加到三萬,并夸下??冢羞@三萬兵馬后,他半年內(nèi)可打下西蜀,將西蜀四州,納入東唐版圖。而且這場戰(zhàn)事,不需朝廷撥一兩銀子,只需朝廷答應(yīng)擴軍這一要求,之后所有花費,他這岐王自己想辦法。
那一天早朝上,皇帝沒有直接答應(yīng)他的要求,蘇景琮當(dāng)時覺著恐怕擴軍無望,他要辜負陳爺爺一番心血了。結(jié)果兩天后的朝會上,皇帝不僅答應(yīng)他擴軍,更在他三萬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兩萬,把上限提高到五萬,還給他一年時間,徐徐謀劃征討西蜀一事。
圣旨已經(jīng)拿到手了,蘇景琮明知這顆甜棗后,必然會緊跟一個大棒,但他仍得硬著頭皮吃了棗。
這一天,捧兩卷圣旨的年輕女子悵然若失。
一卷是頒賜給她父親的誥敕圣旨,賜下一個文貞謚號。另一卷是給她的圣旨,要納她入宮為后!女子早便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可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天竟然會是以這種方式到來。
如果她拒絕自己那封圣旨,是不是她爹的文貞謚號,也就沒有了?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讀書一輩子,只希望死的時候能謚文正??赡莻€喜歡下棋和讀書這兩件事的男人十分清楚,得到文正謚號有多么困難。東唐建國三百年,哪個謚號文正的,不是名垂千古的文臣?
若是蘇景琮能繼承大統(tǒng),以華天他為官三十年的功績,再加上他既是蘇景琮的師父,又是蘇景琮的岳父,文正謚號,必然跑不掉。
但最后蘇景琮就藩西北歧地后,那個老男人就只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文貞謚號。
清麗的女子將兩卷圣旨猛地摔在地上,臉上是兩行凄清的淚。
“爹,我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