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廣走出廷尉詔獄時,他慶幸自己命大,不僅在匈奴手下死里逃生,還在皇帝的寬宥下順順利利的躲避了酷刑,望著初秋的天空,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空氣。
廷尉詔獄,那可是讓所有官員望而生畏的地方,無論是力挽狂瀾平定七國之亂的周亞夫,還是備受先太皇太后寵愛的廢太子劉榮,通通在這里結束了他們風云的一生。
那里盛產酷吏,各種酷刑信手拈來,絕大多數走進去的,最后都會躺著出來。
幸好,他是少數站著出來的。
在與匈奴鏖戰(zhàn)的年月里,在未央宮守衛(wèi)陛下的日子里,他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克敵制勝,保境安民,如何守好宮闈,侍奉陛下,然后爭取在有生之年能夠封侯。
多少年了,他從來不曾認真地看一看頭頂的高天流云,也沒有機會感受秋風染黃大地的力量,這片天地美好的一切,他不知道多久沒有去品味過了。
這些往日從不在意的景物,如今在他眼里卻格外的親切。
十幾天牢獄生活,讓他好像重活了一世,除了打仗以外的其他事,他都重新認識了一番。
這些日子,他對自己的命運做了各種猜想,事實就是事實,他并不打算為自己開脫,與初出茅廬的衛(wèi)青相比,他沒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戰(zhàn)績,他感到十分慚愧,而被匈奴人俘虜,更讓他無地自容。
太陽就這樣照在頭頂,秋樹是這樣的親近,甚至連身后的牢門在這一刻都少了些許冰冷。
“父親!”
聽見兒子李敢的呼喚,李廣流出兩行熱淚:“你怎么來了?母親呢?我怎么沒看到她?”
“在那邊!”
順著李陵的手看去,他的心就禁不住顫栗了,真是一人犯罪全家受苦。
僅僅十多天的時間,她們的鬢邊就添了不少白發(fā),皺紋更是悄悄地爬上了她們的眼角。
憔悴的臉色表示在他入獄的這些日子里,她們倆不知承擔了多少精神重負和心理壓力。
她們由于悲傷而挪不動腳步,只能在那里飲泣。
李廣拉著李敢走到夫人們面前,兩人終于無法忍住一肚子的委屈而哭出了聲音。
“你這是干什么呢?老夫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跟哭喪一樣的?”
“妾身就是覺得老爺冤枉?!?p> 王佳兒擦干眼角的淚水。
“何來冤枉?陛下把大軍交給老夫,老夫卻只帶回一半人馬,不該治罪么?”
“兒子也覺得母親言之有理,這些年來,祖父一直在邊關打仗,立了多少功勛,朝廷不曾賞賜也就罷了,這回偶有閃失,就讓廷尉府治罪,這公平么?”
李敢跟在后面附和,為李廣鳴不平。
“煌煌大漢,哪有以功抵過的道理?一出算一出,陛下若是賞罰不能分明,今后還怎么治理天下?”
李敢抿嘴:“父親九死一生,到頭來還要背負罵名,真是造化弄人!”
李廣拂著他的頭,“父親當初就該聽你的話,是我一意孤行了?!?p>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停在牢獄外道口的車駕旁。
家丞早已在那里候著,看見李廣,他只是默默地上前攙扶。
李廣倔強的把他推開,“你這是干什么?老夫還沒有老到需要攙扶的地步,你還是照看夫人去吧!”
說罷就上了車駕,李敢乘上另一輛馬車,在后面跟著,直奔尚冠街的府第。
一路上,秋葉飄零,金風颯颯。
想起出兵時,長安還是碧樹蔥蘢,綠蔭遮道,生機盎然。
一場大戰(zhàn)下來,渭水已生起了秋風,夏日也已經走遠了,而他也由將軍淪為階下囚。
此景此情,使李廣的思緒怎么也平靜不了,這才短短幾個月,這樣的巨變……
元光六年六月的一仗,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生最大的羞辱,他只能默默忍受著外界對他的猜疑,而不能發(fā)出一句反駁的話語,因為他的確敗了,敗得很徹底。
早年,李廣在云中、上郡一帶做太守,家小都隨他四處飄泊。
后來他當了未央宮衛(wèi)尉,才在這尚冠街深處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蓋了幾棟房舍,把家人安定下來。
從外面看,自從他去邊塞以后的將近四年里,李府雖鴟吻高翹,虎面輔首,青磚鋪階,可進去之后就會發(fā)現,與那些王侯將相的宅院相比,要寒酸多了。
但是,他從來沒有感到尷尬,因為里面生機十足,家中的一切沒有大變樣,他依舊可以在里面閑庭信步。
而他欣慰的是,幾個兒子都很爭氣,大兒子李當戶、二兒子李椒、小兒子李敢都做了軍中的騎郎。
可惜當戶早殤,只留下了遺腹子李陵,雖然僅僅只有三歲,卻知禮聰明,很有壯志。
說起來李敢也很喜歡李陵這個侄子,因為他的眉眼很像兄長,對嫂子更是言聽計從。
沒爹的孩子,看起來總是那么讓人心疼。
李廣遺憾和痛心的是,打了一輩子的仗,卻栽在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雁門。
因此,八月,從前線回來后,他就讓李蔡縛了自己,向陛下請罪。
在廷尉府審理時,他對自己的失職之罪供認不諱,倒也沒受刑枷之苦。
現在,當車駕在街頭緩緩行進的時候,他仍然拂不去負罪感。
車駕在府院門口停下,迎接他的除了李昭兒和李椒外,還有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韓安國和灌夫的兒子灌強。
李廣剛一下車,灌強就上前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參見叔父大人!”
李廣趕忙扶起灌強:“老夫戴罪之身,被人唾棄,豈敢承受賢侄如此大禮?起來!快起來!”
韓安國的目光掠過李廣的額頭,不禁感嘆歲月無情,連道老了,老了。
李廣凄然一笑道:“敢兒都快十歲了,能不老么?快!進去說話!”
幾樣菜蔬,一鼎老酒,幾巡之后,韓安國將憋在心頭多日的話坦露在李廣面前:“陛下此次用兵,原是對將軍寄予厚望的,為何結局如此?”
李廣將一爵酒灌進腹中,悲愴地長嘆一聲道:“說來都怪老夫輕敵,太過一意孤行,將軍可曾記得老夫當年在上郡時,就常常以散兵麻痹匈奴人。此次原想也用此計引誘敵軍,孰料匈奴軍舍小襲大,將我軍攔腰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