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安國從夢魘中驚醒,而起身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外面黑魆魆的天空,只覺悶地難受,爾后從胸中吐出一聲悲嘆:“陛下!老臣愧對朝廷?。 ?p> 那是怎樣的夢境?。?p> 漁河從云蒙山中劈開百丈懸崖,在長城腳下匯成滾滾激流,朝東北而去。
可那終年擁抱著峰巒的云彩不知什么時候滴下了血雨,將站立在峭壁間的樹林化為一片殷紅。
那飄過漁陽城的雨線,濕了將士們的鐵甲、城頭的旗幟和一具具年輕的軀體……
這些難堪而詭異的夢境,仿如永不磨滅一般,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韓夫人淚眼婆娑地看著病中的丈夫,心里酸澀,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話來。
這一年來,韓安國被噩夢一夜夜地折磨著,身體也日復一日地消瘦了,他幾乎難以忍受,但還是堅持了下來。
每當夜色降臨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去年離京時陛下在宣室殿接見的情景,他想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君臣相會了。
“雖然衛(wèi)青給匈奴沉重打擊,但匈奴隨之而來的報復卻是一波接著一波,以至于讓漁陽百姓飽受涂炭之苦。
盡管公孫弘和主父偃等人都主張和親息戰(zhàn),但是朕不甘心,朕要反擊,因為倘無有相應的軍備,那么和親也是屈辱和退讓,這又將是無休無止的苦痛。
朕聞當年趙國的大將李牧長期屯兵于代,使匈奴不敢南窺。
朕這次請愛卿出鎮(zhèn)漁陽,希望愛卿也能夠為大漢走出一條屯兵戍邊的路來,從此絕了被動侵犯的局面?!?p> 陛下熱切的期待讓韓安國想起當年的知遇之恩,他明白這將是他最后一次為朝廷效力。
從離開長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將尚冠街的府第轉(zhuǎn)賣了,并將所存資財也都散給曾為他日夜操勞的府役和丫鬟們。
平日里,韓安國和夫人對身邊的府役和丫鬟很好,大家久久都不愿離去,有幾位年長的人要跟他們一起趕赴邊關,這都被韓安國勸住了。
“邊城遙遠,山高路險,匈奴虎狼之軍,戰(zhàn)場危機四伏,老夫皇命在身,怎好讓諸位蒙戍邊之苦?”
那些酒暖話熱的揮別猶在眼前,但僅僅大半年時間,邊境的狀態(tài)就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現(xiàn)在韓安國一想起來就十分舒心。
行前,韓安國認真查閱了典籍,細心研究了當年李牧屯兵的每一個細節(jié),希望再現(xiàn)邊塞固壘。
他又有擔任北地都尉的經(jīng)歷,因此到了漁陽之后,他的第一個舉措就是在城外修筑了堅固的壁壘,招募了壯丁。
韓安國訓練時十分嚴格,半年時間,所募士卒已經(jīng)對戰(zhàn)陣十分熟稔。
那是一個微風的夏日,匈奴小股軍隊入侵,韓安國率部阻擊,全殲敵軍于塞上。
當?shù)匕傩斋@悉后,抬來了羔羊酒釀勞軍,盛贊韓安國治軍有方。
當晚,韓安國便將屯兵概略寫成奏報,送往長安。
不久,六百里加急送來陛下的詔令,對他褒獎有加,并免漁陽賦稅一年。
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帳中,長久地撫摩著虎頭鞶。
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誰也沒想到,一則來自細作的情報,竟讓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韓安國改變了戰(zhàn)局思路。
情報說,匈奴人已經(jīng)遠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邊陲許久都沒有看到匈奴軍隊的蹤影了。
距漁陽城二百里的小鎮(zhèn)上,每天都是漢匈百姓易貨的繁榮景象……
轉(zhuǎn)眼春日到了,初春拓墾的荒田如今都飄著耕種的歡暢。
韓安國沒有司馬相如的詩情,但是當他病體康復以后,率領部署穿行山村、邊鎮(zhèn)時,那種難以遏制的喜悅總是情不自禁地飛上眉頭。
他望著一望無際的嘉禾,憧憬有一天陛下如果巡狩漁陽,將會是怎樣地龍顏大悅。
可他卻沒意識到。
危機正漸漸來臨……
……
邊關的一切暫時與李敢聯(lián)系不上,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地在廷尉府熟識律令,偶爾也會讀些兵書,至于與父親李廣習箭術武技,他一般選取晚歸時學上兩三個時辰再休息,這么算起來生活地十分充實。
但平靜總是相對的,有時也會起波瀾,比如衛(wèi)青來訪。
廷尉府里的高姓廷尉監(jiān)見皇帝跟前的紅人來了,連忙單獨開辟一間屋子讓李敢與衛(wèi)青有安靜的地方交流,李敢對此是哭笑不得。
“姐夫,姐姐讓你來的?”
指著地上一堆吃食,李敢撓頭道。
衛(wèi)青笑了笑,“你姐姐總是記掛你,今兒個讓我來看望你卻不知該帶些什么,所以匆忙之下弄了些吃食,想著吃下去的東西總是踏實一點?!?p> “姐姐老是這般乍乍呼呼的,姐夫多多擔待!”
“這樣挺好的。”
李敢解了一包豬頭肉,取一碗炒黃豆,兩壇子酒露,招呼著吃喝了起來。
聊了半晌的天,李敢發(fā)現(xiàn)衛(wèi)青總是挪屁股,像是有事坐不住的樣子。
他立即問道:“姐夫最近可有煩心事?!?p> 衛(wèi)青擺手,“無礙?!?p> 李敢凝視衛(wèi)青道:“說吧,別藏著了,說不定我可以出出主意?!?p> 衛(wèi)青瞧著李敢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心,無奈道:“沒啥,就是陛下讓我辦的事沒辦好?!?p> “什么事?”
反正是自家人,而且李敢也聰明,說不準能有主意,衛(wèi)青便不藏著了,直接吐露出來。
“雁門郡城外有座勾注山,山上產(chǎn)有一種叫精鋼的沙石,據(jù)說添入鐵器中能讓兵器更堅韌鋒利,但當我找到精鋼以后,卻不得其法,不知道怎么融入鐵中……”
精鋼?這估計是沙礫狀的煤石了。
煤中的碳加入生鐵融合到一定比例即為鋼,的確性能會好上不少,李敢當下有了主意。
“現(xiàn)下騎兵們用的是什么利器?”
衛(wèi)青抿嘴:“最近將作少府弄出了一種叫環(huán)首刀的新式兵器,用來替代長劍,配合騎兵使用極其順手,期門軍盡皆配備?!?p> “我認識一個鐵匠,他打鐵半生,向來不安分,會嘗試許多種煉鐵制器手法,他便提及過精鋼冶鐵的手法,說是自創(chuàng)了一種高碳炒鋼的融筑手段,若是用于煉制精鋼環(huán)首刀,有大用處,對你現(xiàn)下的困難來說,應該可以正好對癥。”
衛(wèi)青忙不迭地問道:“那鐵匠現(xiàn)在何處?”
“去世了。”
衛(wèi)青臉色刷地蒼白,咽下口水道:“他可有傳人?”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p> “你?”
李敢輕咳一聲,“是啊,小子不才,將他的方法都用重金淘了過來,而且據(jù)我所知,他性格孤僻,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傳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