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變故

　　的確，這個條件對于現(xiàn)在手無縛雞之力還全身殘廢的樓容，也就是宋熹來說，很是誘人。但是這個過于詭異的條件背后，到底是藏著多大的陰謀和計(jì)較，樓容無從得知。

　　四周安靜無人，只有溪水流淌的叮咚，和偶爾飛鳥穿梭驚起樹葉的沙沙聲。

　　樓容眼里的笑意淡去了不少。

　　她仰頭盯著倚著柱子的宋四小姐，卻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沒有征求自己是否同意，眼神已經(jīng)轉(zhuǎn)向假山上的那株雅沁，聚精會神，好像那雅沁是朵什么絕世名花一樣。

　　樓容知道，這是不想理會自己意愿的意思。

　　宋四小姐掌管了黃州宋家，因此在宋家，或者說在黃州，她的話就是命令，誰敢反抗？誰又有這個能力反抗？高高在上，主人生死。她的一句話就可以讓林玉娘終生身陷囹圄，一句話就可以讓一個窘迫悲苦的啞巴丫頭一夜之間躍上枝頭，成了宋家堂堂正正的小姐。

　　這就是位高權(quán)重者。

　　習(xí)慣了發(fā)布施令，又哪里會在乎弱小之人的命運(yùn)？

　　就像那時候……她和哥哥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也換不回他們母親的一條性命。

　　想起往事，一直偽裝自己真實(shí)情緒的樓容突然感受到心底陡然升騰起的暴躁，她臉上還是不動聲色，可是在心里，已經(jīng)有一種狠厲不知不覺彌漫開來。

　　這時，宋四小姐的視線終于從雅沁花上收了回來，眼角隨意地掃了一眼樓容，聲音慵懶而又優(yōu)雅：“但是你記住了，宋家的十小姐絕對不能是一個啞巴，也不能是一個瘸子，所以在你完全恢復(fù)正常人的身體之后，宋家才會對外公開宋家十小姐回來的消息。你在學(xué)堂里，只能以宋家遠(yuǎn)親的身份示人，你的真實(shí)身份，以及你是女兒身的事情，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樓容低著小腦袋，長長的睫毛遮住那雙大眼睛，旁人輕易不能看清她眼中的情緒。

　　當(dāng)然，宋四小姐并沒有在意樓容一個孩子的想法。在她心里，樓容不過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要完全服從她的安排，樓容怎么想跟她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她也不需要去關(guān)心。

　　她只要這個孩子按照她的計(jì)劃走，成為她復(fù)仇路上最重要的一顆棋子。

　　一顆能扳倒鳳家，向鳳棲復(fù)仇的棋子。

　　然而宋四小姐不知道，她的死路，就是從這里一磚一瓦開始為她自己鋪就的。

　　……

　　看著被赤雀抱走的樓容小小的身影逐漸離開她的視野，宋四小姐終于松開了那只一直緊緊握住的纖纖玉手。

　　不知什么時候，尖利的指甲已經(jīng)劃破了手心，一絲絲淡淡的血痕赫然在雪白的手心上，顯得有些可怖。

　　宋四小姐自嘲地笑了一聲。

　　她以為她已經(jīng)放下了。在她把那個小孽種親手弄死并且告訴所有人十小姐失蹤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向鳳棲復(fù)了仇了。

　　可是這些年她發(fā)現(xiàn)沒有。即使她弄死了鳳棲的親生女兒宋熹，那個女人照樣活得好好的，風(fēng)生水起，執(zhí)掌朝廷，一身尊貴。

　　憑什么？她好不甘心！她這些年一直在壓抑自己復(fù)仇的心理，但是她越是壓抑，那種噬骨的仇恨就越是在她陰暗的心底發(fā)酵，越來越大，逐漸占領(lǐng)她的理智。

　　所以，這個女孩兒，就算不是真正的宋熹又如何？她和宋熹長得那樣像，甚至笑容與鳳棲都如出一轍，可以說她比真正的宋熹更像是鳳棲的親生女兒。

　　所以，這個女孩，就是她復(fù)仇的開始。

　　弄死鳳棲的親生女兒算什么？一點(diǎn)也不能緩解她心頭的恨意。

　　她要讓鳳棲身敗名裂，她要親手送這個女孩上更高的臺階，為她所用，然后親手毀掉鳳棲！

　　“哈哈，哈哈哈哈……”宋四小姐笑得凄涼又尖銳，極端又瘋狂。像是最濃艷的玫瑰，卻在最美的年華里被摧毀了所有美好的向往，萬念俱灰，從此成為復(fù)仇的傀儡。

　　——

　　半個時辰前，宋子寧因?yàn)闃侨葜露鴣碚宜嗡男〗恪?p>　　“四姐，”他眉頭忍不住皺起：“你為什么如此草率地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去做宋家的十小姐？若是這件事讓別的家族知道了，只怕是又要大做文章，說不定還會有有心之人去利用這個女孩對付宋家。何況這個孩子本身就不是健康的……”

　　“只是收她做我宋家的十小姐你都跑來質(zhì)問我，”四姐半躺在木椅上，懶懶地看著手上豆蔻護(hù)甲，精致華麗的妝容透出一種常年浸潤權(quán)利的雍容：“如果我告訴你，我要讓她和你一起去溫山讀書，你豈不是要拼死反對了？”

　　“姐，你瘋了嗎？”宋子寧修養(yǎng)再好，此時也覺得四姐腦子有些不正常，一張?jiān)緶貪櫟哪樕先钦痼@和反對：“先不說女子能不能讀書，她不能說話，腿還有殘疾，去學(xué)堂讀書根本也不是什么方便之事??！”

　　“我知道你必定不會同意，”四姐臉上的表情一絲一毫都沒有被影響，照樣我行我素：“但你也知道我的脾氣，一旦我決定了，就絕對不會反悔。宋家在溫山學(xué)堂附近不是有個空下來的莊園嗎，就讓她住在那兒吧，我會派專門的大夫去治療她?！?p>　　“當(dāng)然，她的情況現(xiàn)在肯定不能入學(xué)堂，不過這也沒什么，溫山學(xué)堂里優(yōu)秀的先生遍地都是，隨便請來一個前去親自教導(dǎo)也不是什么難事。”

　　宋子寧越聽越覺得離譜，為什么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四姐會這么上心？還親自拿宋家的人脈為這個孩子去請溫山學(xué)堂的先生，要知道，溫山學(xué)堂的先生們每一位都是才識淵博之人，尤其是樓先生那般的，更是人中龍鳳，而此時四姐竟然要動用宋家的財(cái)力和威信來讓一個不知身份的孩子去接受最上等的教育……

　　四姐有事在瞞著所有人。

　　宋子寧很確信這一點(diǎn)。

　　不過四姐在宋家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他就算有心反對也無濟(jì)于事。

　　“既然四姐心意已決，子寧也不好說什么?！彼巫訉幮揲L卻單薄的身形在窗邊斜陽下半明半暗，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聲音卻很平靜，好像對四姐的決定已經(jīng)全然接受，絲毫不懷疑的樣子。

　　“最近學(xué)業(yè)越發(fā)繁重，所以子寧今晚就要啟程回溫山，既然四姐要那孩子隨我回溫山，那就快讓她收拾行李，隨我一起去吧?！甭曇魷厝釤o刺，清雋如風(fēng)，如果有人仔細(xì)看，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宋子寧身上的氣質(zhì)有一瞬間和樓容身上的氣質(zhì)稍微有些重合，但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樓容的魅惑和安撫人心。

　　他推門而出，夕陽照得他整個人都模糊不清。

　　他臉上的表情哪里還有剛剛的溫潤如玉？模糊不清的光影將他臉上的陰霾照的不易看清，卻莫名冰冷。

　　他冷冷地想。

　　四姐統(tǒng)治了黃州宋家一共十一年，勢力的確龐大，即使他宋子寧才是宋家的嫡子，卻因?yàn)橛鹨砦簇S，也不得不當(dāng)這么多年的傀儡。

　　但是想必這場統(tǒng)治，也過不了多久了。

　　畢竟，孩子終究會長大，傀儡總會咬向主人。

　　他宋子寧被四姐壓制了這么多年，也該拿回自己的東西了。這次四姐要那個女孩去學(xué)堂就去吧，他倒要看看，四姐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

　　宋家不愧是黃州最顯赫的人家，僅僅一炷香功夫，馬車和行李就已經(jīng)備好了。樓容已經(jīng)被白蘅抱上馬車，她的行李其實(shí)并不是很多，許多東西到溫山才置辦。

　　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紅韻，只見后者眼睛還是紅得像兔子一樣地看著她，水靈靈的眼睛里全是真心實(shí)意的不舍。

　　“小姐，小姐，你為什么不帶我走呢……嗚嗚嗚，溫山那里比城區(qū)冷多了，會不會著涼……小姐您的身子有多弱您又不是不知道……嗚嗚嗚，為什么四小姐不讓小姐帶紅韻走呢……”

　　她抿了抿嘴。

　　與紅韻的感情并不深，其實(shí)只認(rèn)識了幾個時辰而已，她并不明白為什么紅韻哭得這么歇斯底里

　　，但是不管如何，這是在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個溫暖帶她的姑娘，她并不反感。

　　也不知道以后還能否再見面，只希望你能在這個世界從一而終，清風(fēng)如許。

　　爾自珍重。

　　車夫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一個圓弧，最終以響亮的一聲鞭打?yàn)榻K，馬嘶鳴了一聲，蹄子向后一甩，揚(yáng)起地上的灰塵和飛土，然后兩輛馬車載著行李和人，疾馳而去。

　　留在原地的紅韻垂著小腦袋，一臉喪氣。

　　旁邊的山鶴陰陽怪氣道：“不就是個啞巴主子嗎？你還怪稀罕的?！?p>　　誰知一向乖巧伶俐的紅韻這次卻如同受了刺激一樣，脖子一梗，兇狠狠地沖山鶴兇道：“關(guān)你什么事！我的主子無論什么樣，我紅韻都跟定了！一生一世，就給她做牛做馬！用不著別人說什么閑話?！?p>　　紅韻白嫩的臉上露出氣惱的表情，狠狠瞪了眼山鶴，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

　　樓容現(xiàn)在所用的身份，是宋家的一個沒落旁支，嵐州宋家的二公子，年齡謊報(bào)的九歲。

　　宋四小姐怕夜長夢多，會有宋家的仇家盯上這個十小姐，于是這次樓容的離開十分秘密，和宋子寧同乘一輛馬車，并沒有走露任何風(fēng)聲。

　　馬車?yán)锖軐挸?，行李大多放在了另一輛上，這輛只有宋子寧和她以及一兩件行李。

　　樓容默默地坐在馬車的角落里，扭著腦袋看向車簾上用金色繡線繡上的星滿花，玲瓏小巧的花朵被繡娘繡出了活氣兒，栩栩如生。

　　而另一邊，宋子寧低著頭，臉色平和地看著手上的書卷，是樓先生布置的《莊華子》，一字一句都質(zhì)樸無比，但蘊(yùn)藏的意義卻仿佛開在水下的木藻花，不易顯露卻深厚無比。

　　他看了幾行字，覺得有些累，便合上書頁，偏開目光看向別處。

　　這時，他想起了坐在馬車?yán)锏乃戊?，抬頭看去，只見那小丫頭已經(jīng)歪著腦袋睡著了。玲瓏的小臉因?yàn)槌Ｄ隊(duì)I養(yǎng)不良而發(fā)黃以及瘦小，但是仍然擋不住女孩天生的漂亮。

　　此時穿上男裝，更像是一個清清秀秀樣貌乖巧的小公子。

　　視線落在她身上，看著她的臉，宋子寧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

　　十妹還未失蹤之前，他簡直把這個最小的妹妹當(dāng)寶貝疙瘩來疼。即使他自己在宋家就是寶貝，卻什么都想著妹妹，恨不得睡覺都抱著妹妹睡。

　　直到年紀(jì)大了才稍稍疏遠(yuǎn)了一些，但他一直覺得，他的十妹會一直呆在宋家，就像四姐一樣不出嫁，做她可愛又高貴的宋十小姐。

　　誰知道，竟然出了那種事。

　　想起十妹，宋子寧未必不憐惜。只是憐惜又如何？他從來不是心懷慈善、顧念家人之人。

　　誰若是擋在他的路上，他絕對手起刀落，絲毫不心軟。

　　而這時，變故來得如同龍卷風(fēng)，來不及反應(yīng)就來臨了——

　　“砰！”

　　馬車似乎撞上了什么堅(jiān)硬的東西，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緊接著，馬車的車轱轆好像因?yàn)閯×易矒舳⒓芰?，整個馬車一歪，宋子寧身體一時間維持不住平衡，直接摔在了宋熹身旁。

　　外頭馬仰頭怒鳴了一聲，轉(zhuǎn)而發(fā)狂一般地拉著車子跑起來，馬車此時就像是一個被它拖著的麻袋歪斜著拖在路上。

　　因?yàn)槭雍涂油?，馬車已經(jīng)逐漸散架。

　　這時，樓容醒了，她剛醒就感覺到了馬車劇烈的傾斜，本能讓她伸出手緊緊抓住了一旁的簾子，簾子卻因?yàn)椴粔蚶喂蹋八焕病币宦晱拇吧系袈洹?p>　　求生本能下，她伸手抓住了馬車的邊緣，而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掉出了車外，外面風(fēng)刮得越來越大，馬車也越來越傾斜，手臂因?yàn)槔?，樓容都能聽到自己骨頭與肌肉撕裂的咔嚓聲。

　　而她正上方的宋子寧，卻絲毫沒有一點(diǎn)因?yàn)樽児识艁y的表情，注視著她，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般，冷漠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