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萬物生長（一）
天穹就像一個深洞高懸，黝黑欲滴，止不住往下墜落，即將砸地。
往前，地勢力趨平，眼睛里只有一色。前方黑霧撲涌，越來越濃郁，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四人成列如箭待發(fā)。
一陣惡臭悄然從腰下升騰而起。
“好像是個山洞？”田老頭佯裝若無其事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山洞？他屏住呼吸，抬頭仰望其上，分明能看見近乎要坍塌的天穹。
“田爺，您這一肚子憋屈，也不用沖著我吧?！笔掏B退幾步，單手捂住口鼻。
“侍童，你可別想借口溜走?！贝髩K頭一把抓住侍童，沖著他們咧嘴笑了起來?！爸覆欢ㄊ强诠撞模故∈铝?，不用特意準備后事。”
說這話時，大塊頭全然不受惡臭所困擾，比他還能耐得住。
“甄爺，瞧你人高馬大的，鼻子卻不咋地?！笔掏艞壛藪昝?，“我已恪盡職守，一路相陪至此，甄爺您這一問可傷人心。”
一聲冷哼直射小孩子的臉，大塊頭伸手鎖著侍童的脖子，俯視而下，問：“人心，你有嗎？”
視而不見目光的炙烤，聽而不聞厲聲的逼供?！案静皇?，分明就是個深坑?！笔掏粑贝?，歪頭側目喊叫，“完了，這下真完了，回不去了?！?p> “閉嘴！”
他和大塊頭同時喝斥，田老頭望向前方，一言不發(fā)。
倏地，黑暗一口吞了他們！
猝不及防，一場暴雨率性而下，密集地洗過他們的身體，滴水不沾衣。他們彼此相望，詫異不已，五官皆聳立。侍童伸手接雨，手心如篩，始終盛不住一滴，仿佛地下有大片磁鐵，瘋狂吮吸著天空墜落的每一滴雨水。
望著趕集似的雨水和侍童愕然的臉，他立即佇立，仰面而淋，久違的酣暢。雨珠從額前滾落，越過鼻脊，在他低頭時，匯集人中，直奔腳尖。雨水的滋潤如此真切，濕漉漉還擠在指甲縫隙里，教人不信雙眼所見。攤開雙手，每一根手指頭都干涸，就連手心里的污漬都冥頑不靈，不肯訣別。扭頭，在另外兩張臉上，他找到了同樣的困惑，第三只眼睛就像一粒田螺附在眉頭上，大塊頭的臉色也刷上一層濃霧。
就他們止步猶豫不前時，腳下卻已展開了另一幅畫卷，緩緩向前鋪長，顏色較之剛剛淡了一些，卻比冰臼更為沉暗，仿佛一條不歸路。
回頭一望，灰白黑都熬成了濃稠的暗黑色醬料。沉沉郁郁如墻如林如河流，更若巨人死后尚存的一絲絕望，極度不甘地緊附在地上，拼盡全力做最后的掙扎。仿佛這點絕望殆盡，便是永遠的死別。
“天地萬物本是同根，依陽而生，周而復始，息息不絕。”田老頭摸著臉頰，喃喃自語。“此處明擺著拒絕一切，自然也不屑招待我們?！?p> 此時，田老頭這番莫名其妙的話惹人心煩意亂。
“老呆頭鵝，你家閣樓上的書不少啊?！贝髩K頭說。
“隨便看看。”田老頭謙虛起來，像極了慈祥的老人?！安蝗绱笮值艽蟾窬郑姸嘧R廣，眼界開闊。”
“兩位爺能不能先別互相吹捧了，”侍童把小脖子縮在肩膀凹處里，顫聲道，“越來越黑了，前方不會真有地獄吧？”
“不是地獄，難道還是巨人的茅坑？”田老頭發(fā)出感慨?！扒昝┛訒窀闪耍f年腐木也腌成一缸濃醬，就差我們幾個調味了?！?p> “別說了，越說越嚇人。”侍童說。
聽著難受的不止侍童，他想起了皮革店棚屋的經(jīng)驗，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滾滾暗色如帳幕或掛或披或鋪，紛紛向前推移，不知盡頭在何處，觸目可及皆是了無生息的絕望，地獄亦不過如此吧。
“這地方比酒肆臟多了，”大塊頭轉動脖子，咔咔響了幾聲。“很顯然，我們幾個活蹦亂跳的人是這里唯一的活物?！?p> 但愿如此！他皺了一下眉頭，抿嘴不語，然而身體卻感受到異樣觸摸，仿佛有指頭在撓。
侍童顯然不同意這一說，頓時急辯：“酒肆每日早晚都有打掃，哪里臟了？”瞪大眼珠子來回掃過他們。“酒肆本來就崇尚自然風姿，為了保護巖山原貌，不知廢了多少心思。若是處處都得按你們人族的審美，天下豈非只有人族一族。你們人族真是狹隘，天地之大又不是以人族的為極限，再說憑什么非得你們認為美方才是美?！?p> “你也沒見一分寬闊。”他評價。
“臭小子，好眼光?！碧锢项^稱贊。
“早晚得扒了你的皮囊，看看你到底有多美?！贝髩K頭目露兇光，揚起雙臂作勢撲向侍童。“你的話太刺耳，別忘了自己侍童的身份?！?p> “你要干嘛！”侍童踉蹌后退，躲在田老頭背后。“別過來。甄爺，你一個大漢子欺負一個小孩，傳出去不怕丟名聲？”
“不是嫌棄人族這個那個的，人族的那一套，我看你學得賊溜?！贝髩K頭接著威脅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人族的厲害，省得你瞎造謠?！?p> 豈料，田老頭一個轉身，伸手就上了侍童的臉，揪住小臉頰，吸著牙縫琢磨一番，才開口道：“哎呀，這手感真好。要是扒下來往黑市上一掛，估計那些貴族會將吝嗇拋諸腦后，失去討價還價的能力，乖乖把錢袋子雙手奉上。畢竟，這樣的貨色也不多見?！?p> 聞言，侍童的瞳孔又放大了不少。
望著稚氣的臉，他點點頭，適才侍童的那句話算是直鉆他心底，人族的自以為是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就像野人族一樣，人族實則也只是擁有他們的規(guī)矩而已。然而，侍童何嘗不是在拿自己所知做了同樣的自以為是呢？正如曾經(jīng)的他。井底之蛙，真是好形容。
“這不是臟?！彼h(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濃郁的暗沉并非純黑，而是腐敗到了極度的顏色，就像綠葉紅花腐爛至極，都將歸一色?！翱磥磉@里腐爛了很久?！闭f罷，他蹲身，用食指頭從腳底下掃了點污垢，大拇指正在捻著，隨即得出，“就是爛透了?！?p> 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味道，分明就是如此。
“真他娘的好大一個咸菜缸?！碧锢项^向野人王投去贊許的目光?！熬奕讼騺韽堊焐袒顒?，哪來老婆婆的耐心等日復一日的腌制?！?p> 聽田老頭這么一說，三人臉色一變。
“你們見鬼了？”田老頭望著他們一臉茫然，即刻原地轉一圈，丑臉立即死氣沉沉，喉嚨發(fā)出干涸的吞咽聲，“不會吧！”
“人家還這么年輕，有無限大光的前程，卻被你們拐來這腌缸里，這下可如何是好？”侍童竟然發(fā)出抽噎聲。
“這可是你的地盤，怕什么！”大塊頭立即昂首挺胸，威風頓生，“再說有什么怕，指不定就你腌不爛?！?p> 霎那，井底之蛙的無助和空虛混合而成的詭異感再度襲來?！笆裁慈丝梢栽诰扑辽戏竭@么做？”他在問侍童。
侍童剛吸著鼻子，停在發(fā)皺狀，支支吾吾抱怨起來：“我哪知道啊，但凡知道一點點，打死我也不會賺這幾個銀幣?！闭f罷，抬起眼皮，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們。
“誰讓你見錢眼開。”大塊頭說。
在嗜好錢這件事情上，樹子和侍童倒是有得一拼。他暗忖，不知道樹子現(xiàn)在如何了？
“根本沒有人知道酒肆之上竟然還有這塊天地?；蛟S真是某個小偷從各界各地偷來的景色，一時之間找不到地方儲存，就藏在這里。否則律法森嚴，按鬼國的明文禁令，別說這些，只那紅藍白一處就夠挫骨揚灰，滅體燒息，永不生還。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抱著必死無疑的決心做這事？再說，偷什么不好，偷這些，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延年益壽，對完善自身毫無幫助?！?p> “利益熏心，又不是人族的特權。”大塊頭低頭，目光直探侍童的眼睛，“你要延年益壽，別人就不能另有所圖？”
“除了腌咸菜，還能做什么？”侍童反唇相譏，墊起腳尖，才發(fā)現(xiàn)浪費體力，腳后跟立即著地，歪著頭冷哼一聲，“或許就是專門用來腌人族。”
“腌熟了呢？”他頓覺渾身不適，見過皮革店如何腌制一缸又一缸的咸菜。其中，自然不乏兔子等?！俺詥?？”
除了他，其他三人立即一陣作嘔。
皺起眉頭，他甚是不解，以為自己誤解了他們的意思?！澳銈兎置骶褪沁@個意思?！闭f這話時，他用了肯定的語氣。
“臭小子，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這么直白，更不需要非說出口不可。這里沒有傻子，誰都有個過去?！碧锢项^的表情豈止難看。
“老呆頭鵝，你有故事我沒酒啊？”大塊頭的臉色也沒有好看多少?！翱磥砘臉O大陸的日子也是豐富多彩?！?p> 又來！他抬起腳，翻出鞋底查看，檢查了左腳換右腳，然而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剛剛分明有人用手指頭鉆入鞋底撓他的腳心。警惕崛醒，他的手按在了匕首上。
“有傳說，在極遠的古時代，西域邊際曾有個神秘的部落神出鬼沒，所到之處令人聞風喪膽。此部落極其不合群，從不與其他部落往來，他們的飲食習慣和食人族相似，儲存剩余食物的辦法就是腌制在缸甕之中?！碧锢项^邊說邊干嘔了幾聲，隨即補充道，“不過這個部落就像游牧族似的，從來不定居一隅，各部落拿他們無可奈何，只能加強崗哨巡邏，祈禱食人族不會路過。甚至有保平安的祭祀，部落心甘情愿奉獻上一人或數(shù)人，只求換來其他族人的平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