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xiāng)情怯。
可是蘇洛瑤一直都沒有家鄉(xiāng)。
沒有人在乎一個不受寵愛的嫡女,沒有人在意一個透明人。前世須臾二十年,似乎都是一場噩夢,糾纏著她,剝離著她。
今晚月色涼意漸起,天靈寺歷經(jīng)百年滄海桑田,多添了幾抹古韻。圣潔得從里到外散發(fā)出仙氣,可是誰又知道這莊嚴的皇家寺廟,實際上早就腐爛不堪,就像它外墻上斑駁的痕跡,已經(jīng)滲透骨髓。
“主子?”素衣干練的小廝叫住了準備翻墻的蘇洛瑤,她眉眼翹起,笑道“枯梓何時這般打扮了?可是又輸給了卉兒?”眼前的男子是她座下第一暗影,容貌絕勝,自幼被賣到東瀛為伶,可本人性情堅毅,活生生碎了東瀛暗妓所有勾當,習得上天入地好功夫,讓她撿了個便宜。只是極愛賭牌,每次都被卉兒戲弄。
枯梓沒言語,手中拿了盞燈,直接帶她入了暗門,近了天靈寺內(nèi)。輾轉(zhuǎn)幾圈,是個極悠靜的地兒,還沒來得及入院子,就從房門外蹦出來個小黃鶯“姑娘騙人!明明說好了三日的,可是卻耽擱了六日,害得我每天都困在馬車里,沿途風景,街邊美食,我一個也沒有見到!”小黃鶯抱著她的脖子,粘人得很,似是受了天大委屈?!盎軆?!你這樣成何體統(tǒng)?還不從姑娘身上下來!”穩(wěn)步走出的是一位端莊嚴肅的主兒,體態(tài)形貌,像是畫上的仕女。
“姑娘萬安,阿律已經(jīng)準備好沐浴衣物了,一會兒再用點膳,姑娘好生歇息一番?!卑⒙砂情_卉兒,扶著她進屋。蘇洛瑤拗不過這一兩個倔脾氣,便隨了阿律的安排。阿律是宮里長大的婢女,姨母身邊的心腹,自小就隨著她長大,因新嫁不久丈夫就去世了,被婆家退了回來,還在她身邊伺候。
卉兒卻是藥靈谷谷主之女,但她天生喜歡四處玩兒,醫(yī)術(shù)雖然平平但一身的賭術(shù)卻是難得,自從兩年前輸給了蘇洛瑤就一直留在她身邊,見過了冰雪天地,大漠狼煙就更不想回家了。
此次回京,定是兇險,她能用之人雖然很多,但是心腹卻很少,她用十年打下蘇家商行如今的天下,為的就是給自己爭一口氣。
“蘇家的人來了嗎?”
“他們?nèi)裟芟氲竭@一層,又怎么可能扔下姑娘在江南十多年?”阿律說到這兒很是生氣,“不僅人沒來,連蘇家的狗都沒有上門,好歹姑娘是三房嫡出,就算沒有在盛京長大,也不能這樣作踐您。”
蘇洛瑤并沒有說話,走向了床邊拿起自己貼身的劍,輕輕擦拭,從劍尖鋒芒中倒映出了一雙絕美的眼睛,喊著怒意,夾雜著迷茫。上輩子,自己四歲喪母,五歲便隨著父親回到了京城。父母雖然是不親厚,但也是相敬如賓,她作為蘇家三房嫡女也更隨著祖母長大。父親自此后投身于官場,父女兩的話也越變越少,蘇洛瑤有心去拉近關(guān)系但是也沒有能力翻出這深宅大院。蘇家子嗣繁茂,雖然三房唯她一女,但叔伯的兄弟姊妹很多,祖母的關(guān)照也是微薄,更何況她并非在祖母膝下長大,蘇家其他姊妹對她甚是仇意。之后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太漂亮的孤女都要經(jīng)受的罷了。
“不需要蘇家來接,明日一早就就出發(fā)。咱們的車廂行李準備好了嗎?”放下劍,蘇洛瑤笑道“一定要仔細,一針一線都不能拉下”這可是近百萬兩的家私,是前世所有悲劇的導火索,蘇家分裂,騙婚棄女,親王倒戈,不過這區(qū)區(qū)百兩身家而已,上輩子自己把它們藏得再深都免不了有人惦記,這輩子有本事明搶,否則她蘇洛瑤一定會讓動過心思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次日
蘇家宅邸中,小女使剛撤下膳食,靜立在一邊,眉眼屏息凝視,微低著頭,只見一襲橙紅色鳳穿牡丹裙從眼前掠過,抬眼看,女子梳著時興的流云簪,幾支盤絲鳳凰點翠把她稱得更加嬌艷貴氣,眉間微翹,神色卻是氣憤。
“官人這是何意!難道是怨我沒有早點去接七姑娘回家?可是他也不想想我整天忙里忙外,今日是母親讓我去做陪,前些日子是嫂子病了讓我回去代管了幾日中饋,難道這些都比不得七姑娘嗎!憑她是嫡長女我珂姐兒就不是嫡女了,也沒見婆母有多青眼。”女子氣急敗壞正要沖出去,驚到了許多人,個個都退讓彎腰,唯有女子身邊的嬤嬤三兩步追上她“夫人在這兒說這些作甚,七姑娘回家是闔家歡樂的大事兒,夫人再拖,她還是姓蘇,遲早是要回來的!“
何氏坐下來靜了靜,卻還是忍不住,摔了一套茶具“我和官人成婚四五年,女兒都三歲了,可他今日卻為了一個數(shù)十年沒見面的人對我發(fā)脾氣!我也是金尊玉貴養(yǎng)著的,還未曾有人這樣給我難就堪!”
何氏出身皇商之家,是家里獨女,從來都是別人依著她,就算嫁到蘇家五年,妯娌親戚雖有些為難她,但婆母也算可善明理。別人看她風風光光高攀上官家,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從來不正眼看他一眼,自己只是他娶回家的任務,就算生下女兒,也沒有見他對孩子比庶出的多疼愛半分,唯獨這個嫡長女,半年前準備回京,就開始布置,住的是蘇府上下最好的閣院,連用具都是官人親自挑選,如今不過多晾了她幾日,自己的丈夫當著這么多女使婆子的面說她沒有一個主母的氣度!
深宅大院中被自己夫婿這樣嫌棄,怕是過不了明日她就會被全家笑話!
“夫人雖然是續(xù)弦,但也是老爺明媒正娶的大娘子,七姑娘再怎樣尊貴,也不過是一個沒母親的孤女。夫人喜歡就讓她上前伺候,夫人不喜歡隨便打發(fā)了就是了,何必氣傷了自己?”
李嬤嬤安撫著她,讓人整理了底下的碎瓷片,又道“蘇家不喜歡七姑娘的多了去了,不僅是老太太不喜歡她那母親是個沒生養(yǎng)的,和老爺成婚十年才得一女。還有二房,大房的娘子,那個不是眼饞七姑娘的東西?七姑娘一人在江南養(yǎng)病十幾年不回家,哪里有什么血肉情親?還是咱們珂姐兒,乖巧伶俐?!?p> 何氏喝了一口茶,抬眼道“聽說當年七姑娘執(zhí)意留在江南,為母親守孝愿永世不回京城,老爺就把周氏的所有嫁妝全部留給了她,這都不說連著老爺這些年攢下的積蓄也一并留給了七姑娘,那些東西是個人都要眼饞,怕是我何家能到手的財產(chǎn),都沒有她的多。這些東西憑什么給大房,二房拿去!”何氏站起來,掀開簾子走出去“你讓人去準備明日接七姑娘的馬車,我去回稟老太太?!?p> 烏壓壓一群人走向慈靜院,何氏還未入門就聽見一屋子的人熱熱鬧鬧,大房趙氏,二房楊氏帶著幾個未出閣的姑娘逗老太太說笑。
這種場面又不叫上她!何氏心里一悶,她嫁進蘇家五年,全府上下無不看不起她是商人出身,尤其是大房二房,仗著是官宦人家小姐,一大把年紀了總愛耍這些心眼。
“老太太金安,兩位嫂子妝安。”
“三伯母康安?!睅讉€姑娘行禮。
“喲,老太太,咱們的尚書夫人來了,看看這可是又遲了!還是年輕好啊,嬌俏的讓咱們都自慚形穢,你說是不是二弟妹!”趙氏一身褐色素段萬福文,青鼠攢絲外套,發(fā)髻間只戴了幾支羊脂玉花簪,看上去到是端靜素雅。
“可不是,剛一見三弟妹,我便眼熟得緊,恍惚中是周妹妹來了,想當年她可是咱們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只可惜……”楊氏身材纖弱,寶藍色織金流云段顯出她更加柔弱,尤其是眉頭一皺,徐娘未老倒是極具風情。
把她和死人相提并論!這是咒她早點去死嗎!何氏剛要回懟,李嬤嬤就按住她的胳膊,只好生生咽下一口氣,和顏悅色道“回老太太,昨日便在天靈寺接到七姑娘,我想著江南一路南上定是舟車勞頓,便歇了一日回稟,想著明日風風光光的去接七姑娘,再回來置辦個接風宴,也算是一家團聚了?!?p> 老太太逗著二房的九姑娘,也不說話,屋子里頓時鴉雀無聲,何氏立在中間,心里油煎似得。
“要說這七姑娘,可真是天上難有,地上無雙的,自己一個人在江南長了這么大,我們這些做長輩沒操一點兒心,若不是老太太馬上七十大壽,七姑娘怕也是不會回來的?!壁w氏使了個眼色給自家女兒,讓蘇四姑娘端來了藥。
“祖母,您別抱著小九了,把藥喝了,太醫(yī)說再喝幾次風寒就退了?!?p> 老太太瞪了一眼蘇四姑娘,“你這個小管家婆,老婆子我一頓不喝又怎么的!整天絮絮叨叨,小心你婆家不要你!”說罷,還是喝了那一碗藥。她放下藥盅,呼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對何氏說“不過一個姑娘回家,又不是回門子,又不是給家里長臉,那么大陣仗干嘛?她不是厲害得緊嗎,教養(yǎng)體面都不需要我蘇家的,數(shù)十年不回本家,我蘇家也沒這樣的姑娘,打發(fā)個馬車去接就行了,何必多費口舌?!?p> 何氏正要說話,外面女使慌慌張張跑進來,也不見屋子里有多少人,一進門便跪下氣喘吁吁“回老太太,門外有好些馬車集聚,聽小廝說,是七姑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