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云的出場,看似漫不經(jīng)意,卻好似定海神針一般,瞬間便把米家的陣腳給穩(wěn)住了。
米原大聲嚷嚷:“沒錯,要有憑約才行?!?p> 彭參軍斜著瞅了眼楊云,板著臉向一旁問道:“他是誰?”
米盈代為介紹:“此乃家中請來做法事的道長,道法高深,今日出殯法事正是由他來主持。”
原本彭參軍對楊云很不屑,但聽說楊云是有一定修為的道士,態(tài)度稍微改觀,目光在楊云身上掃了掃,問道:“不知道長幾時出家修行,小小年紀也敢說道法高深?”
楊云笑著回答:“道法不會因年歲高而見長,年紀輕輕也不一定就沒本事。貧道受米家所請,前來此地做法事,聽到幾位議論,不由抒發(fā)感慨?!?p> “道士就該做道士應做之事,胡亂摻和什么?”
彭參軍尚未教訓楊云,一旁捧著木匣的米家三老爺米通搶先喝斥。
楊云道:“就事論事罷了。大唐乃法治社會,高祖創(chuàng)《與民約法十二條》,太祖推《武德律》、《貞觀律》,高宗制《永徽律》,并編寫專門解釋法律的《律疏》,當今天子登基后,著手推《開元律》,足見朝廷對律法的重視?!?p> “道士也是陛下的臣民,遵紀守法乃是本分,聽到爾等言論中不妥之處指出來,有何不可?”
彭參軍面帶深沉笑意,問道:“道士不問道法,卻要跟我這個管刑律的法曹參軍妄談國法?”
楊云道:“身為大唐子民,豈能不懂朝廷法紀?‘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得立嫡以長,不以長者亦如之。立嫡違法者,徒一年’。卻不知這幾位可是故去的米家老先生的嫡長?”
眼前幾人俱啞然。
有田契和房契來奪家產(chǎn),還有官府的人撐腰,他們自以為勝券在握,根本未考慮過律法的問題。
彭參軍臉色陡變,他本身就掌管河南府律法,如何不知其中訣竅?只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望向楊云的目光更加深邃。
米通不通律法,厲聲喝道:“誰規(guī)定家產(chǎn)只能傳嫡長?先父遺愿,想傳給誰就傳給誰?!?p> 米健突然補了一句:“就算唐律如此規(guī)定,但如今老爺子過世,家產(chǎn)交托出去,違法者已故去,該如何定罪?”
米盈聞言蹙眉,打量米健幾眼,問道:“二叔,你到底幫誰?”
米健這才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擺擺手道:“現(xiàn)在講律法,那就按律法辦事,我們米家也不是不講道理?!?p> 米家其他人顧不上思考米健話語中表露出的傾向,米原大聲道:“彭參軍,您作為洛州父母官,主持公平與正義,敢問一句,家祖幾時說要將家產(chǎn)傳于他人?憑據(jù)何在?”
“這個……”
彭參軍完全被楊云打亂節(jié)奏,一時語塞。
米通為扳回劣勢,拍了拍懷中的木匣:“這里面是米家所有產(chǎn)業(yè)的契約、賬冊,若非先父有意讓我處置,怎會臨終托付?”
彭參軍突然想到這一節(jié),氣勢重起,高聲道:“對啊,你們米家的田宅契約,怎會在他手里?有這些還不夠嗎?幾位坊老怎么說?”
坊老就像攪屎棍,當有需要的時候就會被叫出來使用。這些前來搶奪家產(chǎn)之人,急于利用坊老的威望將事情定下。
幾位坊老雖不至全都被收買,但官府提前打過招呼,再加上“理據(jù)充足”,他們的態(tài)度只能有所傾斜。
一名老者道:“人證物證俱在,米家各支合流勢在必行?!?p> “這算什么人證物證?若是他盜走田宅契約當如何?竊賊也能充作人證?”米盈質(zhì)問道。
之前說話的那名坊老搖頭:“若你們能證實乃是米府三老爺將契約盜走,那他當然不算證人,可現(xiàn)在沒理據(jù)啊。”
“嗯。”
一群坊老跟著點頭。
楊云在旁看熱鬧,他總算明白大唐處理糾紛的流程,看似彭參軍位高權重,但真正有定奪權的還是這些老學究一般的坊老,官府對于家產(chǎn)爭奪只能起導向作用而不起決定作用,大唐立國百年,律法已相當完善。
眼看此事無解,楊云突然笑盈盈問道:“怎么確定他手上的田宅契約,還有賬冊是真的?”
米通瞪著楊云,喝問:“此話何意?我們米家的東西,還需要你來鑒定不成?”
米家這邊也都帶著不解,他們根本就沒在米通所帶田宅契約和賬冊真?zhèn)紊嫌羞^質(zhì)疑,卻不知楊云為何有此疑問。
楊云轉(zhuǎn)身看向米桁,道:“米大先生,你們米家的田契和宅契,真的被人盜走了嗎?”
“嗯???”
米桁一臉不解。
楊云指了指準備法事的香案上擱著的一方木匣,道:“之前說要分家產(chǎn),里面應該是米家的田宅契約和賬冊吧?”
在現(xiàn)場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楊云走到香案前,把木匣打開,里面果然存放著一些發(fā)黃的紙張以及絹帛,還有賬冊等物。
“怎么回事?”
看熱鬧的人面面相覷,根本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時間議論紛紛。
米家這邊只有米原和米盈兩兄妹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們找人偽造賬冊和田契、房契,并未對家中長輩說,也是在楊云的強烈要求下才會如此……畢竟少個人知曉便少一分泄露的危險。
米家二老爺米健突然走出來:“這些田宅契約和賬冊,都是人偽造的,還是我兩個侄兒出去找人偽造的?!?p> 米原無比震驚,看向米健問道:“二叔此話怎講?”
米健道:“有一說一,雖說現(xiàn)在老三聯(lián)合外人搶奪我米家產(chǎn)業(yè),但也不能違背大唐律法行事……找人偽造田宅契約,此乃重罪,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至于這個小道士,跟你們兄妹倆是一伙的……彭上佐,不如將他們一并擒到衙門,審問個清楚,我懷疑這個小家伙連道士的身份都是偽造的?!?p> 米家兄妹這下徹底懵了,他們看看米健,又看看楊云,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米盈甚至覺得楊云被米健收買,故意拖他們下水……如果偽造契約罪名坐實,他們不僅會失去家產(chǎn),更有牢獄之災。
楊云卻氣定神閑,笑著說道:“米二老爺可真是處事公正,這份雍容豁達的氣度我是佩服的,但不找人驗過,怎知這田宅契約是假的?而米三爺手里的又是真的呢?”
米通一臉得意之色:“還當你們出什么招,感情找人偽造契約……現(xiàn)在內(nèi)情被人捅破,你們就等著坐牢吧?!?p> “幾位坊老,過來見證一下吧?!睏钤频馈?p> 坊老都看向彭參軍,征詢意見。
彭參軍覺得米家不可能有真的田宅契約,便點頭表示同意,幾位坊老走到香案前,拿起木匣中的東西,仔細查看起來。
米通笑道:“小道士,你說自己懂唐律,可知偽造契約是何罪?”
“呵呵,不如等下到了衙門,你親自問過負責審案的洛州太守?”楊云笑容滿面道。
幾位坊老很快查看完,折返回來道:“米家的田宅契約,查驗無誤,包括城外幾處田宅契約和人丁的奴契,全都在里面?!?p> “什么?”
米通震驚不已,“你們可有看仔細?”
彭參軍親自走到供桌前,把里面的東西拿起來細細端詳,雖然他不知真?zhèn)危瑓s有不詳?shù)母杏X。
楊云道:“若彭上佐認為這些是假的,大可取來官府所存樣底進行比對,看看是否有誤……米三當家,現(xiàn)在這邊的契約全都查驗過了,你那邊的是否應該也給幾位坊老當眾查驗一下?”
“這……”
米通整個人都懵住了,但東西是他親手所拿,這點自信還是有的,他不會想到放在木匣里的東西會被人調(diào)包。
而作為這件事始作俑者的安倫和雅柔,此時正坐在院子角落楊云剛坐過的小馬扎上,一臉事不關己的看熱鬧,蠢萌蠢萌的模樣煞是可愛。
彭參軍回過頭,神色嚴厲地喝斥:“打開!”
米通把木匣交給幾位坊老。
幾位坊老當眾打開蓋子,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查看過,互相交換意見。
隨即之前力挺米通的那個坊老走過來道:“查看過了,全都是偽造的?!?p> “?。??”
現(xiàn)場一下子沸騰了。
米通走過去,一把搶過坊老手中的木匣,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一張張看過,里面的契約文書雖然進行做舊處理,但細細端詳還是可以看出許多不妥之處,這下連他自己都懵了。
之前明明是真的,怎么一夜間就變成偽造的了?
“有鬼!有鬼!彭上佐,您可要給草民見證啊,來之前還是真的?!泵淄尢旌暗?,要找彭參軍撐腰。
本來雙方各執(zhí)一詞,到此時輿論全都倒向米家一邊。
楊云道:“幾位坊老剛才也說過,若米三爺所帶田宅契約乃是偷盜所得,他就做不了人證……現(xiàn)在他的情況更為惡劣,直接偽造契約偏幫外人搶奪家產(chǎn),那他說的話恐怕無一可采信吧?”
幾位坊老心是向著官府和米通這邊的,奈何在強大的理據(jù)面前,由不得他們不主持公道,否則他們的權威性將不復存在。
“沒錯。”
幾位坊老都點頭贊同楊云的話。
楊云再看向彭參軍,問道:“彭上佐以為呢?”
彭參軍怒意滿盈,厲聲道:“此事容后再議,本官要立即回去請示府尹大人。”言罷,不再理會米通和米敬遷等人,灰頭土臉摔門而去。
米敬遷和米通等人一看架勢不對,這可是在米家老爺子的靈堂上,他們也知留在此地非被米家整不可,趕緊帶著一群坊老往外走。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賓客一起起哄,棒打落水狗一樣把這群人給“轟”出門口。
……
……
出殯誤了吉時,但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
在彭參軍和米通等人離開后,米盈直接質(zhì)問米?。骸岸?,你到底是何意?為何剛才會偏幫外人?難道你真的狠心要讓我們兄妹去坐牢?”
米健硬著頭皮解釋:“你們找人偽造契約,是何等大罪?我只是給你們留有余地,來的可是州府衙門的法曹參軍,我這是幫你們!”
“好了,別吵了,出殯要緊。”
米桁這會兒還向著他的弟弟,出口教訓兩個子女。
米原和米盈滿臉憤恨,卻有種解氣的感覺。
他們也沒想明白為何假契約會變成真的,但現(xiàn)在契約真?zhèn)沃乱言谌饲罢故竞驼摱?,米家占?jù)道德制高點,就算是洛州刺史親臨也不能再拿此事做文章。
出殯繼續(xù)進行,楊云也要開始做法事。
不想做法事的行頭剛擺上香案,門口有官兵前來,將門堵上。
河南府府衙屬吏前來通報:“劉府尹親臨,凡事先畢。”
米家人全都緊張起來,剛剛送走小麻煩,現(xiàn)在真正的麻煩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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