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子時，三更的梆子聲已經(jīng)響起。
這個時辰，是該睡覺的時辰。
長街上的萬家燈火已差不多都熄了下去，只剩下一家，在巷子的盡頭。
昏黃的燭光，斑駁的牌匾，撲鼻的酒香，寥落的人影。
不過是老街上的一家老酒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這家鋪子永遠(yuǎn)都是長街上最晚一個打烊，即便早早沒了客人，也一定要在三更天的梆子起時，才閉門謝客。
門內(nèi)，走出了一個穿著鮮紅衣衫的少年，肩上搭著一條雪白的抹布。
雪白的布，本就是不適合去做抹布的。
一個人也許見過白色的抹布，卻絕不會見過這么干凈的一條抹布，即便拿它去當(dāng)個擦臉巾，都未免稍嫌太干凈了些。
深夜的長巷，昏暗的街道，他的眼睛卻異常的明亮，亮得好像能發(fā)出光來。
少年約摸著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尖尖的小臉，圓圓的眼睛，看起來真像個小姑娘。
他的身子骨看起來很是纖弱，好像風(fēng)一吹就要倒了，可若有人看到過他上門板時的樣子，一定會收回之前的話。
排門板雖不算是很重，卻也不輕。
一般人都是一塊一塊地抱起來，而他卻不費(fèi)吹灰之力地一把抱起了七八塊，輕輕揮手丟出去就已整整齊齊地安好了。
他總是踏著三更起的梆子聲出來關(guān)門，一刻不能早，一刻也不能晚。
不管是洗抹布，還是上門板，亦或是其他更多的事，他總是對自己要求得很嚴(yán)苛，甚至有些讓店里其他的伙計都會覺得不自在。
此時，不自在的人卻是他了。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白白嫩嫩的手。
他順著這只手回頭望去，看到了一張白白嫩嫩的臉，男人的臉。
羊脂玉雕琢的發(fā)冠，一襲白衣勝雪，腰纏金縷玉帶，佩著一塊羊脂玉牌，上面精琢細(xì)雕著嘲風(fēng)圖騰和一個“白”字，手執(zhí)象牙折扇，翩翩佳公子，遺世而獨(dú)立，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兩個字，有錢。
紅衣少年卻盯著他的手皺起了眉，他向來討厭別人不干不凈的手碰到他，即使只是搭在了這塊抹布上，也臟。
他只是沒好氣地說著，“不好意思客官，小店打烊了?！?p> “你這里，難道不是三更天酒館？”
紅衣少年抬頭看了看門口的牌匾，還掛在上面，又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到這人的眼珠子左右跟著動了幾下，才又沒好氣地回了句，“不瞎？”
“既是三更天酒館，現(xiàn)在剛剛?cè)?，怎么就打烊了？?p> “三更天酒館，自然是三更天打烊，趕明兒你起早可以街坊上打聽問問，咱們這永安巷的人都知道?！?p> 他伸出手打了個呵欠，緊接著便順手將肩上那個被別人摸過的抹布扔進(jìn)了巷子角落。
“可我卻聽說，這里三更天才會開張。”
紅衣少年聽他說完，一直用余光瞥著他，壓低了嗓子問道，“聽誰說的？”
“我是來做買賣的，不是來談交情的，你管他是誰？”
“你一個人？”
“一個人，好說話?！?p> “知道我們做的是什么買賣？”
“不知道，我又怎么會來？”
“做買賣，可是要講誠意的，這里的規(guī)矩，懂？”
紅衣少年抱臂倚門看著他，一動不動。
白衣公子只是面帶微笑，搖了搖頭。
“你這只臭長蟲，打個烊怎么這么半天？”
門內(nèi)又走出來了一個人，一個臉上掛著兩撇胡子的男人。
他的胡子長得很奇怪，尾稍處總是卷曲著向上翹，仿佛能掛上兩只叮呤咣啷的油瓶子。
他的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線，讓人看上去不知道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
臭長蟲，喊的是紅衣少年。
白衣公子奇怪地打量著這個紅衣少年，從他剛剛?cè)幽ú嫉呐e動看來，他就已經(jīng)對這個人的毛病知道了個大概，這樣極度愛干凈的一個人，為什么是臭的呢？
可他卻不知道，這條長蟲臭的不是人，而是脾氣。
“你個瞎貓，看不到有客人來了？”
“客人？”胡子男人依舊半瞇著眼，上下打量了白衣公子幾圈，立馬迎上笑道，“里邊請?！?p> 白衣公子一攤手中折扇，大步跨著奪門而入，就像是一個驕傲的將軍，根本無暇旁顧兩邊的士卒。
紅衣少年在外面攔住胡子男人，瞪了他一眼，“你難道看不出來，他不懂咱們這的規(guī)矩？”
“我當(dāng)然看出來了?！?p> “你看出來了還讓他進(jìn)門？”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可他到底是不懂，還是不守？”
“不重要，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很有錢？”胡子男人反問道。
“我又不是你這只瞎貓?！?p> “那你自然也該知道，掌柜有訓(xùn)，規(guī)矩事小，生意事大。只要有的賺，其他的都不重要。”胡子男子已經(jīng)笑瞇瞇地走進(jìn)了門，走到柜臺前。
“就在這里？”
白衣公子顯然已經(jīng)仔仔細(xì)細(xì)地環(huán)顧酒館好幾圈，他當(dāng)然不認(rèn)為這是個適合談生意的地方。
“喝酒？”
胡子男人倚著柜臺問道。
“我是三更后進(jìn)來的，你總該知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那就沒我什么事了?！?p> 他的話剛說完，胡子男人已經(jīng)整個人蜷臥在柜臺邊的躺椅上，準(zhǔn)備睡了。
“坐?！?p> 紅衣少年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隨便指了副桌凳。
白衣公子面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人滿懷欣喜去吃饕餮盛筵時卻看到狗盆盛剩飯的表情，他也實在不認(rèn)為這樣粗糙的桌凳是給人用的，至少不該是給他用的，可他卻還是坐了下來。
紅衣少年也坐了下來，坐在了白衣公子的對面。
“我姓白。”
“看出來了?！?p> 紅衣少年似笑非笑，又瞟了一眼他腰間的玉佩。
眼前的這個人一身白衣勝雪，簡直白得發(fā)光，可偏偏袖子上沾了一小滴茶漬，他看得實在是難受極了。
“白落飛?！?p> “江南白家的三公子？”
“是。”
紅衣少年的心就像是突然被閃電劈了一下，嘴角已經(jīng)漾起了笑。
放眼整個江南的產(chǎn)業(yè)，他們白家至少要占三成，在他眼前的，不是白家的公子，而是一整箱行走著的白花花的銀子。
“白公子一個人，從江南千里迢迢趕到咱們這荊楚之鄉(xiāng)，可真是不容易?！?p> “買賣談妥了，多遠(yuǎn)都值得?！?p> “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奔t衣少年臉上的笑意已從三分堆到了七分，只是聽到白落飛接下來的話，又臭起了臉。
“可你又是誰？”
行走的銀子，也是會跑的，尤其是在笑得如此不懷好意的人面前。
“張子虛，跑堂的?！?p> “他呢？”他瞄向的，自然是柜臺旁打呼嚕的那位。
“謝烏有，管賬的。”胡子男子依舊閉著眼睛，可偏偏有人睡著的時候也比旁人多長了只耳朵。
“你這只偷腥的臭貓，怎么一聞到銀子味就睡醒了？”張子虛也看向了柜臺。
“我不是聞到了銀子香，而是嗅到了長蟲臭。有時候不該知道的事情卻知道了，往往活不長，可有時候該聽見的卻沒聽見，也只能是短命鬼。我雖活得不短了，卻也還沒活夠?！?p> “你們掌柜的呢？”
“這么點(diǎn)小事，犯不著驚擾到掌柜的。”張子虛的笑容已經(jīng)又浮在了臉上。
“你想黑吃黑？”
“這叫燈下黑。”
“我睡著了，我什么都沒聽到?！闭f話的是謝烏有，他已蜷在椅子上又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客人既然不點(diǎn)酒，自是不需要我去結(jié)賬的?！?p> “請人進(jìn)來的也是你，裝沒聽到的也是你，你可真是只賴皮貓?！?p> “賴皮貓也比死長蟲好，你不怕掌柜的剖了你的肥膽泡酒，我還怕她拔了我的胡子逗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