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巷外,張子虛正朝著離一言堂越來越遠地方向一路跑去,一刻不敢停歇。
掌柜的讓他走,他就得馬上走,他向來聽話得要命。
可荼蘼只是讓他走,卻沒有說走去哪,所以他也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三更天酒館,這個讓他能夠安心的名字。
同樣,也是能讓所有人都安心的名字。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那一定是三更天酒館。
不論是誰,似乎只要進了酒館里,就完完全全進入到一個外人永遠無法沾染的圣地,那里是他們所有人的避風港,只要掌柜的還沒有死,誰也不敢進去找死。
那里,是他們不必相約就可以相合的地方。
更何況,這次他要保護的,不止他自己,還有另一個人。
他的肩上,還扛著一個人。
香屏的腰橫搭在他的左肩,整個人倒垂了下去,腿在前,頭在后,當年荼蘼抓他上山時,也正是這樣子單手扛著他。
他,學得慣了。
女人的呼吸溫和而細膩,呵出來的氣一直在他指間游走,像一池春水不斷泛起漣漪,女人的裙擺還帶著海棠花的清香,在他身側(cè)若有若無地四散著,像漣漪下游走嬉戲的小魚。
她睡得真沉。
張子虛也不由得加快了呼吸,可縈繞在他指尖這均勻的呼吸之間,似是有了什么微妙的變化。
他突然頓住了腳步,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肩上的女人,微笑著拈起她的襟口,又微笑著將她從肩上一把摔了出去,像丟抹布一樣。
“你做什么?”
香屏撲倒在地上,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他,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明明剛才那個對他萬分癡迷的男人怎么能這樣在一夕之間就變得如此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才要問你做什么?!睆堊犹撧恿宿幼约旱谋郯?,扛著她時間久了,也的確有些酸麻了,歪著頭看著地上的人兒,“你既然早就已經(jīng)醒了,為什么還要裝睡?”
“你一直都知道?”
“不敢不知道?!睆堊犹撨有?,“掌柜的說過,一個人最讓你覺得放心的時候,往往就是你自己最危險的時候,這種時候,才要更加小心,而世上絕大多數(shù)自作聰明的人,都會栽在這里?!?p> “你這么聽她的話。”
“是?!?p> “你要是真的相信她的這番話,那你就更不該相信她?!?p> “我當然相信她?!睆堊犹摶卮鸬煤芄麤Q,完全沒有絲毫的猶豫,仿佛這本就是理所應(yīng)當?shù)囊患?,“除了她,我不會完全相信任何一個人?!?p> “她要你去死,你也死么?”
“是。”
這一次,他回答得更加肯定。
這根本就不該算作一個問題,她不會讓他去死,永遠都不會。
如果會的話,那他聽話就是。
“你對她?”
“不,是她對我,恩重如山?!?p> “恩情,恩情,又是恩情,攥著這么多人的命,她不嫌沉么?”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還以為……”香屏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她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吃定了張子虛,卻沒曾想,她的戲只不過是張子虛配合了她的逢場作戲,“倒是我自作多情了?!?p> “你以為,我喜歡你?”張子虛倒是很大方也很樂意回答她的話,他從不遮掩,“當然,如果你還能像一個時辰前一樣對我溫柔一點的話,我還是會那么喜歡你?!?p> “登徒子?!?p> “喲,這么文縐縐的詞兒我還真有點消受不起?!睆堊犹撐⑽⒁恍?,他還是覺得,被叫成兔崽子更好聽一些。
香屏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有些踉蹌地轉(zhuǎn)過身去,“你既然不信我,那你又何必救我呢?!?p> “不是我救的你?!睆堊犹撋锨耙徊綌r住了她的去路,“你雖然中了毒,可眼睛卻沒瞎,應(yīng)該看得很清楚,那致命一針是她替你擋下的,衣服也是她幫你穿好的,人是她托我?guī)С鰜淼模灰蛩刖饶?,我不得不跟著?!?p> 香屏一把掙開了他的手,又朝著一言堂的方向往回走去,“那我就不用跟你道謝了?!?p> “我既然把你帶了出來,就不會再讓你回去。”
“是因為她不讓我回去?”
“是?!?p> “人道是薄情寡義赤鏈郎,前些日子我還不信,今日一見,倒還真是名不虛傳。”
張子虛的臉色突然泛起一陣殷紅,這個名字,他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聽到過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莫忘了我這些日子都在哪,黃金屋知道的,我一樣都不會少?!?p>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睆堊犹搳Z步擋在了她的前面,一字一句地說著,“那里的人,要你的命。”
他話說得很慢,所以很認真。
雖然這個女人和黃金屋究竟有什么恩怨他并不知道,可他卻絕對看得出來,剛才金總管的確是往死里下殺手的,若非荼蘼出手阻攔,她早已必死無疑。
“我爹的命,還在他們手上。”
張子虛微微怔了一下,他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香屏的時候,她就是去酒館賣身替父還債的,“他還在一言堂?”
“不,他在千金賭坊?!?p> 香屏冷笑一聲,因為這實在是可笑。
他又去賭了。
是有人替他還好了債,無債一身輕的時候,想去翻本的。
這兩個地方,當然有所不同。
在一言堂的,都是被討債人冷著臉抓進去的,而在千金賭坊的,卻是被同樣的人笑瞇瞇請進去的,這世上從來沒有人囚禁過他,只是他自己囚禁了自己。
張子虛不知道為什么已經(jīng)跟著香屏走進了千金賭坊的大門,賭博是惡臭的,他一直是最討厭這個地方的,就像討厭黃金屋一樣。
他討厭賭,因為十賭九輸,濫賭成癮,只會毀人于無形。
他更討厭黃金屋,因為黃金屋從來都不賭,一個深諳賭博之惡劣的人,卻還是笑著將別人一把把往火坑里推,這樣的人,比賭本身還要可恨十倍。
可他還是來了,他不放心,他要保證把掌柜的想救的那個人平平安安帶回三更天。
千金賭坊里,安靜得像個棺材鋪。
方才大赦天下的盛景還沒有過去幾個時辰,可這里卻已經(jīng)冷清得不見一人。
金總管,也不在了。
這里只有吳老三,還在那仔細地擦拭著篩盅子,小心翼翼。
他是莊家,是賺錢的耙耙,然而卻做著一個本該下人去做的事情。
這些骰子可是吃飯的家伙,光會用還不夠,還得會護。
畢竟,像黃金屋這樣精明的老板可絕不會多花一文錢去請一個專門負責清理打掃的小廝,而是把這些瑣碎繁雜的事情都人盡其用,他的手下,也許一個人能夠拿到兩個人的工錢,可卻一定還在做著三個人的活計。
“喲,今兒倒是邪了,有些人,偏偏喜歡在賭運旺的時候走,又趕在沒盤口兒的時候來?!?p> 吳老三眼都沒有抬一下,畢竟現(xiàn)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手里的家伙事兒。
“金算盤呢?”張子虛搶先一步問道,他實在想不通金算盤怎么可能不在這里。
“他在他應(yīng)該在的地方。”
“應(yīng)該?”
張子虛默默低下了頭,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一言堂那個……”
“我是來找人的?!毕闫了南聫埻艘蝗?,最后目光又落回到了吳老三的身上。
“姑娘又說笑了,賭坊里的自然都是賭鬼,又哪里來的人?”
“人活亂世終日形如煉獄,惡鬼橫行倒是逍遙人間,人也好,鬼也罷,又有哪個是你這千金賭坊吃不下的?”
“這話倒是講幾分道理?!?p> 吳老三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算這里是陰曹地府,在下怎么也能算是那牛頭馬面,想要找個人出來也是費不了多大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