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你們放開我,救命??!”
長郊外,荒草邊,一個稚嫩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嘶喊著,他的氣已漸希。
少年被兩個中年男人死死地摁在地上,死死地掐著脖子,動彈不得。
他的眼神已逐漸迷離,看著這兩具高大的身軀遮擋住陽光,覆蓋了神采。
懷中的包袱發(fā)出細(xì)細(xì)碎碎的破裂聲,有什么粘稠的東西從里面緩緩地流出來,和他的眼淚一起。
只是突然,他覺得整個身子好像已不再痛了,再沒有人壓住他的臂膀,再沒有人鎖住他的喉嚨。
在他上面的人,現(xiàn)已蜷縮在地上,倉惶爬起。
“滾。”
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他所熟悉的聲音,女人的聲音。
此刻,他才又重新睜開了那只已微腫的右眼,看到了那個模糊的側(cè)影。
女人沒有看他,也沒有過來扶他,只是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說著不冷不熱的話,“蠢東西,虧你還在這永安巷混了這么多年,難道還不知道,若是一個人在外面遇到危險,千萬不要喊救命,就連喊著火都比救命好用一百倍?!?p> 他很識趣地閉著嘴,因為他聽懂了,也認(rèn)可了,回想起來,才會發(fā)覺自己剛才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是有多么的可笑,更可憐。
他就那樣傻傻地看著她,像看見了神明。
畢竟,他的命已是她的。
“真拿你沒辦法?!?p> 荼蘼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要是還賴在地上不起來,只怕是連窩,都要被人給一鍋端了?!?p> 小孩子一個伶俐的跟頭就從地上爬起來,緊緊抱著懷中的包裹,“你是特地來救我的?”
“想什么呢?”
荼蘼微微皺起眉,輕輕彎下腰撣了撣鞋子上的塵土,暗嘆著剛剛踢到的那兩個人身上的泥土何其之多,
“我只是路過?!?p> “哦?!?p> 孩子緊跟著點了點頭,又踮起腳來望了望不遠(yuǎn)處的山神廟,
“你要去南邊的望風(fēng)崖,卻要路過北邊的山神廟,真巧啊?!?p> “多嘴。”
孩子輕咬著嘴唇,想笑又不敢笑的從她身邊路過,朝著山神廟的方向走去,“既然只是路過,那我就不謝你了?!?p>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荼靡站在他的身后靜靜地看著他,她只是在等一個回答。
“什么意思?”
孩子并沒有回頭,只是繼續(xù)向前走著,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心思,至少現(xiàn)在。
荼蘼輕輕回眸一瞥,看向了與山神廟相反的方向,“我現(xiàn)在要去一個地方,也許……生死未卜。所以你現(xiàn)在,也要做一個選擇。如果我能夠活著回來,以后不管你遇到了什么樣的人,你都能活,如果我回不來了,你也必死無疑,因為我死了,就再沒人能保得住你。”
“你在跟我交代后事么?”
他說著,腳步卻也已慢了下來,因為他剛剛才經(jīng)歷過一次生死之間,
“我又不認(rèn)識你,你為什么要保我?”
“是,以前我不認(rèn)識你,所以我也不管你們是死是活。
畢竟所有人過得都很苦,你們也從來都不是例外,當(dāng)然也絕不會是最慘的那一個。
每個人都得自己憑本事找到一條出路,不能指望著別人。
可現(xiàn)在不同了,你看到的,這是變數(shù)。
如果沒有我,你不會經(jīng)歷剛剛這些事情。
所以我又來了,只是出來解決你們本不該面對的麻煩,因我而起的麻煩。
可以后的路,咱們誰也幫不了誰,你還是得自己走?!?p> 她來到這里,不是路過,她是特地為他而來的。
她喜歡他,從不否認(rèn),就像她喜歡張子虛一樣。
生活總是過早地剝奪了他們可以天真的權(quán)利,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們是一樣的人。
“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回答你?!?p> 孩子突然回頭望了她一眼,眼中充滿了近乎哀求的神色,
“你能不能跟我來?”
荼蘼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默默跟上了他的腳步。
她并沒有問什么話,她對不知道的東西從來都不妄加猜測,別人要是想說,自然不需要她再去問,她想知道的,很快就會知道。
山神廟里,空空蕩蕩。
只見這個孩子拊掌合拍,先擊了三下,停頓了一會,又連擊了兩下,緊接著又擊了三下,最后一下,這才將手放了下來。
此時,已從四面八方,探出了十幾個腦袋。
有人藏在供桌下,有人臥在房梁上,有人躲到了山神像后,有人鉆進了茅草垛子中,真熱鬧。
他們不同年齡,不同面龐,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同樣哀憐而倔強的眼神。
山神無言,山神無情。
山神庇佑不了他們,只有他們自己庇佑自己。
“我叫十天?!毙『⒆影浩痤^看著荼蘼,天知道他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會對外人說起這樣的秘密。
“十天?”
十天點點頭,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我們這有個規(guī)矩,每個人想要住進山神廟,是不能只吃飯不干活的,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算起,第幾天能夠討到飯吃,名字就叫什么?!?p> “所以,你是第十天討到飯的?”
荼蘼也跟著笑了起來,看他的模樣,似乎這績效還算不錯。
十天突然又低下了頭,“本來,我可以叫七天的?!?p> “這話怎么講?”
“因為我第七天就已經(jīng)拿到了第一份銀子,只不過,被他給搶了去?!?p> “他?”
“天元,他是這里的老大。”
“你們自己人,還要搶自己人???”荼蘼環(huán)顧一周,看了看這里留守的孩子,他們是抱團取暖的,獨狼死,群狼活,她只是有些奇怪,那個做老大的,怎么會連這點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各憑本事辦事,怨不得他人?!?p> 十天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他叫天元,他自己給自己取的,他說,乾剛之位,天之正道,天乾地坤,天元最大。
沒有人知道他是在第幾天要到的飯,可進了山神廟里的人,每一個人的第一口飯,都是他給的。
這里沒有人不服他,也沒人斗得過他。雖然他搶了我,可是我認(rèn)栽,誰讓我不如他!
他每天都能帶回來很多食物,讓山神廟里的每一個孩子都能吃得上飯。
這……這就很好了?!?p> 荼蘼發(fā)現(xiàn),他們這些孩子里,有的少一雙眼睛,有的少一條腿,甚至還有的,破布下掩蓋著不可描述的傷疤,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陷。
他們不是被遺棄的,是被人徹底放棄的,就連無惡不作的人販子都懶得過來撿這些在他們眼里根本賣不上價錢的臟東西。
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有足夠的幸運在愛的滋養(yǎng)下長大,這里的孩子們,或許小的時候也曾過了一段無憂的時日,可他們卻早已天真不再,他們一個個的,被當(dāng)成不再有用的殘破玩具,被拋棄在道邊的臭水溝里,自生自滅。
所以求生,已成了他們最奢侈且始終如一的愿望。
她輕輕闔了闔眼,有些慶幸,如果她剛剛不來,那這里的所有人也都將必死無疑。
這也是她和黃金屋同樣致力于去做的一件事情,將所有的人和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纏裹在一起,混中求律,亂中尋序,如他們一樣千千萬萬的小人物,唯有這樣,才能得以自保,也唯有先自保,才能再去保全更多的人。
每個人在這個世上是一定要有一個身份的,不管高貴還是卑微,一定要有,至少一個,如果可以的話,當(dāng)然還是越多越好,因為像他們這樣無名無姓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們哪一年出生,沒有人在乎他們哪一刻死去,讓他們徹底消失從來不比碾死一只螞蟻麻煩多少,只有牽縛住所有的人,讓他們不得不和你一起同進退,共患難,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每一個……”
荼蘼看著這些從各種角落里走出來的孩子,不禁皺起了眉,
“你除了要養(yǎng)活自己,還要去養(yǎng)活他們?”
十天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懷中緊緊抱著的包裹,三十二個糖人,整整齊齊,雖然糖衣易碎,但在他們眼里,這依舊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東西。
他拿出了其中一只,交到了身旁一個看起來六七歲大的獨眼小姑娘的手中。
小姑娘的懷中,還摟著一個更小的孩子。
“他叫八月,再過幾天,就得改名叫九月了。”
十天看著那個怯生生躲在小姑娘身后的小孩子,話卻是說給荼蘼聽的,
“是,因為他已經(jīng)快九個月沒有要到飯食,所以名字,也隨著這日子一改,再改。
在這里,名字叫的越長,越是一種恥辱。
可這能怪他么?
他還不到三歲,怎么可能,自己養(yǎng)活得了自己?”
“姐姐……吃……”
荼蘼轉(zhuǎn)頭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小姑娘手里捧著半個饅頭和一只破碗里裝著的水,喏喏地看著她。
她知道,這已是他們招待客人最好的口糧。
她接過了破碗,將水湊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對于孩子這樣的誠意,她從來不知該怎樣接受與拒絕。
看著她喝過了水,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已開始洋溢著燦爛的神采,好似看到了他們即將美好的明天。
明天是美好的,她心里美滋滋地想著,畢竟十天只交代過她辦好這一件事,辦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荼蘼放下了手中的碗,轉(zhuǎn)頭看向了十天,“只可惜,我是不會花錢去幫你的,銀子定是自己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掙出來的,才能花得心安?!?p> “我知道,就算他日后被人叫到了三年,五年,我也還是一樣不能扔下他不管?!?p> 十天有些苦笑地點了點頭,
“你放心,我當(dāng)然不會指望他人,我今年已有十二歲了,在這些人里已經(jīng)算個大人,如果連吃飯穿衣這些小事都不能自己解決的話,那我還有什么資格活著,可如果我在活著之余不能再幫他們一下的話,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死呢?”
荼蘼已經(jīng)明白,像他這樣懂得權(quán)衡利弊的孩子,為什么在給他生路的時候會猶豫不決了。
“所以,我才在這里,給你選擇。”
“姐姐……”
十天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有些陰沉的可怕,
“我要的不是選擇,我根本沒得選擇?!?p> “你說什么?”荼蘼突然用手捂住心口,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好像已一口氣喘不上來,“剛剛……你們在水里放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