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里,走廊邊種著的梅花已經(jīng)長出了花苞,俏生生的立在枝頭點綴著灰蒙蒙的冬景?;ò鷤儽緛戆察o地等著慢慢開放,突然一片黑色的衣袖匆匆拂過,打的樹枝不住地震顫,搖落了幾片花瓣,而那罪魁禍首卻是繼續(xù)氣勢洶洶地往前走,也不顧樹枝劃臟他的衣服。
“閣老啊,我們家老爺怎么會不見您呢,實在他這會兒病了不好見人吶?!?p> “病了?那正好我去探望探望他呀?!?p> 裴府的管家領(lǐng)了命要攔住江易,但抵不住他鐵了心要見裴放,這等大人物管家惹不起,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苦口婆心地勸,又悄悄使人去給自家老爺報信。
江易剛一腳踏進了內(nèi)院,迎面就看到了無奈之下只好親自出面的裴放。裴放看見了一臉冷峻的江易腳下一頓,和江易對視幾眼低下了頭,伸手揮退了院子里的下人。等院子里的下人都出去了,江易往裴放跟前走了幾步冷笑道:“喲,不是病了嗎?看著你臉色挺紅潤啊。怎么著,我現(xiàn)在請都請不動你了嗎?”
裴放聽著江易近乎于冷酷的話身子一僵,緩了一會兒彎腰給江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語氣平靜地說道:“老師親自光臨寒舍學生未曾遠迎,是學生的錯,還請老師原諒。外面天寒,老師進來說話吧?!?p> 江易雖然還有氣,但見裴放這副樣子也消散了一些,只是心里多少還是別扭,一言不發(fā)冷著臉從裴放身側(cè)走過進了暖閣。裴放等著江易進去了,深呼吸了一口轉(zhuǎn)身也跟了進去。
茶杯里溫熱的茶水冒著陣陣水霧,剛放到江易面前就朦朧了他的視線。
“昨兒個刑科給事中他們上疏跟你有關(guān)系嗎?我記著你倆有些交情?!?p> “是我讓人傳的話?!?p> 江易聽到他認了火又冒了上來,質(zhì)問道:“你又想干什么?都到這個地步你還想干什么?上頭已經(jīng)松嘴讓張意年出獄了,這事兒到此就可以結(jié)束了,你怎么還抓著席文光不放,你還想從他那兒查什么?把張意年在再弄回去嗎?“
“席文光跟葉禮的事情段云他們報上去了,清安堂就是下一個節(jié)點。若是我們能證明出那天清安堂里都有誰,大有翻盤的機會?!?p> “你還想著翻盤呢?張意年入獄連徐平都不想再計較了,你怎么還想著把事情往大鬧呢。你算算,你算算這十幾天牽連進去多少人了,你還想往里送人。妖書這事兒你以為是一般案子,只要查的夠細就一定水落石出嗎?不能,這案子就不可能查的清,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把明面上擺清適可而止就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擴大這種政斗,遲早會反噬到你自己身上?!?p> 裴放聽到這兒看著江易認真地說:“老師,我現(xiàn)在也沒有辦法了。朝堂上有規(guī)矩,但凡是直接彈劾內(nèi)閣學士的,無論是真是假他都要解職,我之前之所以能說動他們冒險彈劾徐平,靠的就是給他們事成之后起復的機會和資本??涩F(xiàn)在呢,整個局面處處都對我不利,即便是張意年出獄了,大勢之上我們還是落了下乘,我怎么讓他們起復。老師,倘若我現(xiàn)在任由事態(tài)這么發(fā)展下去,我得罪的就不僅僅是解職回家的人,還有他們的老鄉(xiāng)派,我只能在清安堂上賭一把了。老師也說了遲早,遲些總比早些好,老師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連累您的?!?p> “你……“
江易看裴放油鹽不進的樣子,忍了忍氣無奈地說道:“罷了,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好自為之吧?!?p> 江易說完話拂袖又走了出去,走時也沒顧上關(guān)門,一陣寒氣從門里涌了進來,和屋子里的暖意撞在一起,讓軟榻邊的裴放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裴放起身走遠了的江易行了一禮,轉(zhuǎn)又坐回了原先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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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田玉寧領(lǐng)著張競年去詔獄接張意年,田玉寧邊走邊說道:“二公子放心,大公子雖然待在獄里,但三餐取暖我們可都沒有怠慢。只是這獄里畢竟是獄里,再加上大公子非得跟葉禮周庭允擠在一起不愿意單獨住,條件跟長寧侯府比起來肯定是有些差,還請二公子見諒啊。”
“你們沒有用刑吧?”
“那當然沒有啊,我們只是例行訊問過,施刑還不至于的。”
張競年聽了他的話還是有些擔心,催促道:“我知道了,你快些帶我過去吧?!?p> “二公子不要著急,這不馬上就要到了嘛,就在前面?!?p> 詔獄里,張意年拿起矮桌上的暖壺倒了兩杯熱水遞給了坐在床邊談心的葉禮和周庭允。葉禮性子向來軟弱不經(jīng)事,這此被錦衣衛(wèi)“特殊關(guān)照”了幾天心態(tài)有些扛不住了,好在先前周庭允安慰了一會兒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復了下來,看到張意年遞來了水也能朝他笑笑感激地說道:“謝謝,謝謝你們了?!?p> 張意年笑了笑正打算說話,突然聽到有人的呼喚聲從門口傳了過來。張意年聽出了來者的聲音激動地轉(zhuǎn)過了身,卻正好看見自家傻弟弟從獄門前晃了過去,連忙開口叫住了他:“我在這兒呢?!?p> “誒,二公子,走過了?!?p> “哥,你在這兒啊。”
田玉寧一邊提醒著張競年,一邊趕緊走過來開門。張競年見獄門開了,跑進去拉著張意年問道:“哥你沒事兒吧?”
“你放心,我沒事兒。你怎么過來了?”
張競年看著張意年身上沒有傷,臉色除了有些疲憊外沒有其他問題總算放下了心,回道:“阿爹去宮里求了情,圣上仁厚同意放你出來了,爹擔心你情況不好特意讓我來接你。”
“皇上愿意放我出來?”
“嗯?!?p> 張意年知道這里面一定有晉王的功勞,頓時覺得心里暖暖的,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遠山兄,既然皇上發(fā)話愿意讓你離開了,那你就隨著二公子回去吧。”
張意年聽到葉禮的話反應(yīng)了過來,朝著張競年接著問道:“我可以出去了,那他們呢?”
張競年看了看葉禮他們答道:“我不知道,皇上沒有提到他們?!?p> 葉禮聽見了張競年的話苦笑了一下,一旁的周庭允也失望的低下了頭。張意年回身看著他們猶豫了一會兒,下定決心對張競年說道:“不,云山,我不走?!?p> “為什么呀?”
“席文光一直咬著文勉不放,文勉身上還擔著清安堂,難免他們不會為了陷害別人做出些什么。皇上愿意放我出獄就證明了現(xiàn)在的我是無罪的,我待在這里,他們多少都要收斂一些,我若是走了,他們便連這點顧忌都沒有了,我不能走。”
“可是你呆在這里自己也不安全啊?!?p> 葉禮見狀也出言勸道:“是啊,遠山兄,你就回去吧。遠山兄來此皆是被我連累,你不僅不怪我,還處處幫著我,我真的很感激你,既然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可以出去了就不必再陪著我們受苦了。我害大家這么多人平白遭了牢獄之災(zāi),我真的很過意不去,其他人沒有辦法,遠山兄既然有這個機會就出去吧,也能減輕減輕我的罪孽?!?p> 張意年看著葉禮自責的樣子安慰道:“你說是你拖累了我們,在我看來卻是我拖累了大家,要沒有我或許席文光就不會如此誣陷你了,你不必自責?!?p> “云山,這件事情與我脫不了干系,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走。你且放心,我沒事的,你日后也可以時常來探望我?!?p> “我……唉,算了,我說不過你。那行吧,哥哥想留下就留下吧,大不了我每日都來看你?!?p> 張意年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謝謝你,幫我告訴阿爹和你嫂嫂讓他們安心,辛苦阿爹要為我周旋了?!?p> “嗯,我知道?!?p> “好了,見也見過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阿爹擔心?!?p> “那我走了啊?!?p> 張意年說完話送著依依不舍的張競年到了獄門口,望著他的背影走出了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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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宅里,花房培育的水培水仙提前進入了花期,花枝上的花苞緊緊地裹在一起,有了要開放的架勢。宅子的主人喜歡水仙,小廝們把培育好的水仙擺到了一進門的露臺上好讓他一眼就能看到,正巧今天夏衡回來的早,也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收拾。
“來,爺稍微讓讓,小心水灑在身上。”
夏陽今天也留下來了幫忙,和小廝一起把推車上的花盆抱了下來。夏陽見夏衡湊在露臺上擺好的水仙邊摩挲花苞,生怕水灑在他身上便提醒一聲,夏衡聽言識趣的退到了一邊,安靜地看他們調(diào)整花盆的位置。
“沐明!“
夏衡聽見有人叫自己,轉(zhuǎn)頭一看是蘇季領(lǐng)著一個眼生的人走了進來。等蘇季走到了眼前,夏衡看著他打趣道:“哦喲,原來你還記著我呢,多久沒見了,大理寺這么忙嗎?“
蘇季笑了笑回道:“我那不是不方便過來嘛,以前夏宅就你一個,現(xiàn)在多了個人我總不好像以前一樣隔三岔五往過跑,再者你不也不來找我嗎?!?p> 夏衡看著他身后那個側(cè)著身擺著一副臭臉的人,問道:“這位是……”
蘇季回頭看了他一眼,把夏衡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是這樣,他是葉禮的同窗,叫許諾,今天早上他來大理寺找廷尉說葉禮一事另有冤情他要訴冤,關(guān)鍵的是他知道那天清安堂的情況。你也知道朝堂上還有人想循著葉禮往下查死扣著他不放,這許諾現(xiàn)在就是重要人物。我們跟廷尉商量了一下,廷尉的意思是讓我先帶他來你這里待些時日,等等看之后的形勢怎樣再說?!?p> “交給我啊,那廷尉怎么不把他留在自己跟前呢?“
“廷尉現(xiàn)在也是兩頭為難,他哪邊都不想擴大,只好給相對來說更獨立更中立你嘍,這說明廷尉他信任你啊。把他給司寇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受到朝廷的影響要小一些,估摸著司寇也會這么選的。“
夏衡聽他解釋完還是皺眉反駁道:“可是……“
“哎呀,沐明,他也是蘇州吳縣人,你們是老鄉(xiāng)呢,幫個忙嘛。“
“嘖,那行吧?!?p> 蘇季見夏衡答應(yīng)了,連忙把一邊的許諾拉了過來說道:“來來來,既然大家日后要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那就先認識一下嘛,元誠?!?p> 許諾還是不愿意,但是架不住蘇季一直叫他,只好冷著臉隨意拱了拱手說道:“南直隸舉人許諾,字元誠,二十?!?p> 夏衡看到許諾的態(tài)度也沒生氣,轉(zhuǎn)頭跟剛從花房過來的夏安吩咐道:“夏安!”
“誒?!?p> “你把客院收拾出來,讓這位許諾許公子住下,一應(yīng)用度你來安排。”
“啊,行?!?p> 夏安不清楚這邊的情況有些懵,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他轉(zhuǎn)頭看著許諾空著手問道:“許公子可有行李放在其他地方,我派人幫您拿回來?!?p> 許是夏安的態(tài)度好,許諾對他倒沒有對夏衡那么抵觸,猶豫了一下回道:“我有東西放在明德書院竹風院清字舍館,三號是我的位子,我的那些工具和材料還有半成品成品,還有書,我都要的,麻煩你了,謝謝。”
“沒關(guān)系,我去安排人?!?p> “讓夏陽去吧,他機靈。”
“行。”
夏衡吩咐完看著夏安走遠了就回過了頭,沒想到剛一回頭一個荷包就映入自己的眼簾。夏衡盯著那荷包愣了愣,抬眼看著它那冷著臉的主人奇怪地問道:“什么意思?”
“我先前為了打聽消息花了些錢,之后為了救他們出來讓人給騙了,我現(xiàn)在離身無分文,就差這不到一兩銀子了,你要嗎,要的話拿走好了。我知道這些肯定不夠,你寬限我些時日,等我把那些東西賣了就有銀子了,你給個數(shù),到時候我湊給你?!?p> 這小子倒是挺重情義,就是不怎么聰明的樣子。
夏衡這么想著,把他的荷包推了回去,說道:“錢的事先不急,你攢多了再說?!?p> 許諾聽他這么說把荷包又收了回來,低著頭小聲嘟囔道:“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早知道我就不該聽他們的去大理寺,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許諾的聲音雖小,在場的其他兩個人卻是都聽到了,蘇季拿他當小孩子笑了笑沒說話,夏衡說道:“你去其他地方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指不定比這還要糟?!?p> 許諾聽言悄悄瞪了他一眼走到了一邊看水仙花,蘇季接著跟夏衡說道:“他性子就是這樣,有些單純,沒惡意的。”
“我知道,看出來了?!?p> “爺,夫人回來了?!?p> 門口的侍衛(wèi)朝著里面喊了一聲,院子里的人都下意識朝門口看了過去,尤其是許諾,一臉震驚的看看夏衡又看看門口。
夫人?他還有夫人!
白瀟剛跨進門就感覺哪里不太對,抬頭一看夏衡他們都盯著這邊腳下一頓,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邁步走了進來。
“爺,蘇大人,呃,這位是……”
白瀟對夏宅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不是侍衛(wèi)打扮的生面孔很是好奇,夏衡介紹道:“這是許諾許公子,沐哲托我照看他一段時間,我讓夏安收拾了客房,他會在夏宅住幾天?!?p> “哦,許公子?!?p> 白瀟前天剛騙了他逾矩幫薛岳求情,這會兒看見夏衡還有些心虛,不自覺的緊張了起來。一邊的許諾見她這樣子誤以為她是受了夏衡欺負,想要幫她討個公道,話剛出口想了想又憋了回去,只盯著她和夏衡來回轉(zhuǎn)。
“呃,蘇大人來此想必是有要事跟爺商量,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一會兒讓人送些糕點茶水去書房。爺今日想吃些什么?蘇大人要留下用膳嗎?大人可有什么想吃的和忌口的東西,我告訴廚房。“
“我隨便就好。“
“我就要個虎皮肉就行,沒什么忌口的?!?p> “那許公子可有什么想吃的和忌口的?“
許諾因為自己的腦補對白瀟充滿了同情,語氣和善的說道:“我沒有要求,你看著來就好?!?p> “好的,那爺你們就聊正事吧,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去廚房安排?!?p> “呀,水仙都開了?!?p> 白瀟說完行了一禮打算溜掉,轉(zhuǎn)身看到了水仙花隨口感嘆一身就繞過他們快步走了進去,蘇季看著她的樣子笑著對夏衡說道:“你干什么了,把人家嚇成那樣。“
“沒干什么呀。走吧,去書房聊?!?p> “行,元誠走了?!?p> 蘇季拉上了許諾跟著夏衡一起往書房走,許諾走了兩步又回頭望了望白瀟離開的方向,然后低頭思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