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閣,一本奏本被人氣呼呼地扔在了桌子上,緊接著李如楓轉(zhuǎn)身坐在了旁邊,一邊敲著桌面一邊道:“他上個月裁兵兵額出來的時候我就跟他說裁的太多了,他呢,一句也聽不進去,一裁就是一萬五,出事了吧?!?p> 上首坐著徐平和江易,江易這次不喝茶了,也憂心忡忡的,徐平開口問道:“將兵鼓噪可控住了?”
“控住了,得虧寧遠的官員靠得住,尤其是寧前道,那誰,元秉煊。先前柳河之?dāng)?,其后士兵潰逃也是他幫忙收攬的?!?p> “控住了就好。”
“那也不過是一時,后面的撫賞跟不上還是沒用?!?p> “皇上已經(jīng)答應(yīng)發(fā)帑銀了,這個中樞就不用擔(dān)心了?!?p> 李如楓嘲諷的笑了一下道:“還我不用擔(dān)心?,F(xiàn)在關(guān)外兵亂鬧成這個樣子,萬一建奴出兵那遼東豈不是完了?!?p> “虧得我當(dāng)初跟兵部的人說,有兵部在一旁這裁兵不會出事,結(jié)果可好。我攔不住他,怎么閣老也不攔他呢?!?p> 徐平開口道:“攔了啊,上頭在跟何司徒置氣,說批就批了。雖說柳河之?dāng)〉臅r候遼東巡撫和遼東經(jīng)略都沒有被牽連,但是后來,遼東巡撫之職被裁,遼東經(jīng)略也辭官了,是新任的遼東經(jīng)略操持裁兵的,誰知道他也靠不住?!?p> 江易也說道:“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用了,如今要緊的是穩(wěn)住遼東局勢,盡快委任新的遼東經(jīng)略,加強邊防,以備不測?!?p> “那何應(yīng)明呢?”
“他,多半會被撤職吧。”
“后續(xù)處理兵亂光靠內(nèi)帑是不夠的,新任戶部尚書閣老可有人選?”
江易聽言和徐平對視了一眼,徐平想了想答道:“這還要看吏部的打算,以我來看,戶部左侍郎黃粱和右副都御史都可以。”
李如楓靠在椅背上道:“我倒覺得右副都御史合適些,他一直署理著錢法和屯田,對財賬也很了解,由他任戶部尚書,想來是能勝任的?!?p> “再看吧?!?p> 李如楓原本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側(cè)頭看到奏本氣又涌上了心頭,伸手惡狠狠地撥了它一下嘟囔著:“看著就來氣?!?p> ——————
乾清宮暖閣里,皇帝坐在軟榻邊,身后守著陳翊,姜御醫(yī)在給他把脈。探清了脈象,姜御醫(yī)皺了下眉收回了手,陳翊連忙問道:“皇爺身子可好?”
姜御醫(yī)抬頭看到皇帝也一臉緊張的看著他,知道是自己的表現(xiàn)嚇到了人,笑了笑寬慰道:“放心,沒大事,就還是有些體虛?!?p> 聽言兩人松了口氣,姜御醫(yī)又道:“麻煩皇爺伸下舌?!?p> 皇帝依言做了,姜御醫(yī)湊近看了看坐回去接著問道:“皇爺夜里可還盜汗?”
“有,不過比上個月強了些?!?p> “怕熱嗎?”
“熱,剛進五月就覺得很熱?!?p> “老臣先前問過了乾清宮的內(nèi)使,如今看來,還是陰陽兩虛?;薁斪罱稍募逻^?”
說到這個皇帝就不高興了,板著臉道:“遼東上了奏本,說是將兵因為裁兵之事聚眾鼓噪?!?p> 姜御醫(yī)嘆了口氣道:“皇爺還是要穩(wěn)住心神,御體重要啊?!?p> “我倒是想穩(wěn)住,可他們接連來氣我,我有什么辦法。先前柳河之?dāng)?,我都說了不追究遼東經(jīng)略,可他們呢,當(dāng)沒聽見一樣,奏本一份接一份,罵過了都沒用,還是逼走了他,這下可好,換了新人裁兵裁出了這么大的禍端?!?p> 想到這里皇帝就生氣,陳翊接著說道:“之前他們彈劾遼東經(jīng)略的時候,皇爺就曾犯過心悸,還好不嚴(yán)重,這次遼東兵亂,皇爺又犯了一次?!?p> “嘖。”
皇帝摸了摸心口憂心的問道:“我這心悸,如何才能治好啊?”
“皇爺本就體虛,去年小世子受驚,您一時氣急攻心,忤犯心神,這才招致心悸,自那之后,心悸之癥便時常發(fā)作,這病癥不是短時能治愈的,得要慢慢調(diào)理。”
“要調(diào)理到什么時候?!?p> 皇帝皺眉抱怨了一句,接著說道:“你剛提起小世子,我倒想問問他最近如何?”
“老臣前日去請脈時,小世子一切都好。小世子如今快一歲了,長得白白胖胖的,一見人就笑,老臣每次去請脈,他都笑嘻嘻的抓著老臣的胡子不放手?!?p> 說起小世子,姜御醫(yī)臉上帶上了笑意,轉(zhuǎn)而又凝重的說道:“不過聽晉王妃說,小世子還是有些膽小,容易被聲響驚到,尤其是夜里,稍有些動靜就會醒來,偶爾還會驚夢。再者就是,小世子的右耳養(yǎng)了半年已經(jīng)與常人差不多了,但左耳聽不到,說話應(yīng)當(dāng)會比一般孩子晚些?!?p> “唉,晚些便晚些吧,平安就好。說起來就快到他的周歲宴了,陳翊你和張遠上心些,幫著晉王府籌備,到時讓我也去好好抱抱他?!?p> “欸?!?p> 姜御醫(yī)接著說道:“一會兒老臣去交代膳房和小廚房,給他們幾份藥膳食譜,平日里可以皇爺做,調(diào)理身體。另外老臣先前開的藥,還請皇爺按時吃著,過段時間再看?!?p> “行。”
皇帝朝窗外看了一眼,道:“今日天氣不錯啊,趁這個時候我去看一下賢妃的小公主。”
“那奴婢去安排?!?p> “去吧。”
陳翊行了禮出門了,皇帝朝姜御醫(yī)吩咐道:“一會兒你也隨我去,看看小公主可好?!?p> “欸。”
皇帝喝了口茶感慨道:“沒想到我半輩子子嗣不興,老了老了倒是添了個小公主,但愿小丫頭健健康康的,別讓我拖累了?!?p> “皇爺年歲又不大,不會拖累小公主的。老臣雖不照顧小公主,但聽那邊的御醫(yī)說小公主身子很好。”
“那就好?!?p> “皇爺如今啊,就該這樣,多想些有趣的事,煩心的事就放在一邊,心情好了,身子才會好起來……”
姜御醫(yī)溫和的聲音縈繞在屋子里,伴著暖暖的陽光,讓人的心慢慢了舒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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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爽樓雅間,推門走進來一個很儒雅的男子,那人卻是皺著眉,一副憂愁的樣子,是御史黃明燦。他進來驚動了桌邊的談景、魏茂、鄭弘和姚正平。
“則安來坐。”
“冢宰,少宰?!?p> 談景招呼他坐了下來,姚正平站起來給他讓開了坐,添上了茶,自己挪去了一邊的凳子上。
“可勸住元之了?”
黃明燦搖搖頭道:“沒有,勸了半天也沒勸住,他是下定心思要離開了?!?p> 鄭弘聽到這話撇撇嘴:“我就知道?!?p> 談景嘆了口氣,說道:“他這又是何必呢,既然他已經(jīng)任吏垣都諫了,我又不會為難他,他又何必要離開呢?!?p> “無非是賭氣,借一去以發(fā)難罷了。前兩日他本已有回轉(zhuǎn),只是……”
黃明燦看了鄭弘一眼接著道:“只是覺得自己與明時和光意二人不睦,日后同朝任事難免又起爭端,還是離朝的好。光意你也是,本是你書召他回朝任事的,你如今與他這般疏離,不肯重修同鄉(xiāng)之好,不是與他為難嗎?”
“我怎么就與他為難了?我先前幾次三番好言相勸,他一味抱怨銓部任事不公,心思全放在升官上,自私小性,聽不進半句,我還能如何?”
“他說的是之前銓部任命的事?!?p> “哦,曹履吉是吧。他屬意的曹履吉,我就是看不上眼。因著曹履吉,我與他爭論也不是一時了,我不想再與他糾纏了。我們既性格不合,政見也有分歧,那又何必再相處呢。他下定心思要辭官,倒不如讓他離開算了,免得日后為浙黨效力?!?p> “光意兄,”
一邊的姚正平說道:“元之兄對吏垣之事如此介懷也可以理解,如今想來,咱們之前的打算也確實不太妥當(dāng)。元之兄不過是有些不滿而已,未絕于我黨,日后凡事我們與他誠意相商,不必鬧至決裂。”
“你倒想跟他誠意相商,可他理你嗎?”
“這……”
姚正平嘆了口氣不說話了,魏茂握著茶杯又道:“他若只是離朝還好,怕只怕他以此生怨,日后多生事端。先前冢宰任命吏部稽勛司郎中邵延,一來不符一部言官不得一省用兩人的舊制,二來未經(jīng)查訪,已經(jīng)引起了江西一路在京言官的不滿,現(xiàn)在他又辭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豈不釀成大禍?!?p> 黃明燦也接著說道:“少宰所言也是我擔(dān)心的,冢宰之前任命邵延時我就覺得不妥。雖說如今東林勢強,可朝中慣以鄉(xiāng)里分朋黨,明時持論刻峻、為人梗直,先前得罪不少人,這次若是當(dāng)真逼走了元之,明時就是眾矢之的,自然也會連累冢宰啊?!?p> “邵延任命的我已經(jīng)向皇上說明了,他也同意了的?!?p> “皇上是同意了,可他們沒同意啊?!?p> 鄭弘看著大家說著說著激動了起來,開口道:“好了,事已至此,現(xiàn)在爭論也于事無補,待日后再說吧。至于元之,我們都挽留過他了,他認(rèn)定了要走,誰也沒有辦法,隨他走好了?!?p> 黃明燦聽言一臉惋惜,皺著眉嘆了口氣,雅間里安靜了下來,顯得很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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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橙紅色的暮光透過窗子照了進來,照在了窗邊的蘇季身上,他撐著下巴靠在窗臺上,一邊等人,一邊撥弄著手邊的那盆梔子花。聽著有腳步聲傳來,他抬起頭望了過去,看到果然是夏衡,連忙走向了桌邊,先給他倒了杯茶,沒一會兒夏衡也走了進來。
見他一身利索的便服,額頭上還有汗,蘇季笑了笑問道:“你剛干什么去了?”
“剛在后院跟他們射箭來著。”
蘇季把茶杯遞了過去,夏衡接過一口飲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怎么住到東廠了?我剛?cè)ハ恼€撲了個空。”
“最近有些忙。”
“東廠這段時間有案子?”
“沒有,是遼東和京營。”
“哦,聚眾鼓噪的事啊?!?p> 夏衡點點頭道:“嗯。將兵鼓噪雖說控住了,但也不過是一時,遼東兵士軍心已亂,倘若此時建奴趁機出兵,里應(yīng)外合,那關(guān)外疆土豈不盡失。前任遼東經(jīng)略被逼致仕,新任經(jīng)略又不可靠,如今就連統(tǒng)籌遼東的人都找不到?!?p> “那京營是怎么了?”
“京營問題很大。之前何應(yīng)明不是說要裁汰京營嘛,清點時發(fā)現(xiàn)營兵多老弱虛冒,又蠻橫驕恣,不喜訓(xùn)練,恭順候雖有才能,但營中多勛戚,束縛住了手腳。協(xié)理京營的少司馬韓洋,前些日子奏革京營老家軍補以少壯,沒成想去京營視看的時候被營兵投瓦礫砸傷了,好在傷的不重?!?p> 蘇季聽了很驚奇,嘆道:“膽子這么大嗎?”
“還是恭順候手太軟了?!?p> 夏衡又喝了杯茶問道:“對了,你找我干什么?有事?”
“啊,這個,我想找你借點錢。”
“多少?”
蘇季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糾結(jié)了一下比出了一個“八”的手勢:“八十兩?!?p> “怎么借那么多?蘇家出事了?還是你怎么了?”
聽出了夏衡語氣里的著急,蘇季覺得心里暖暖的,笑了笑道:“沒有,不是,是我想買個東西,但是吧,蘇宅的錢又不多,就只好,嘿嘿,找你借點兒。”
看著對面的人難以言說的復(fù)雜眼神,蘇季打算解釋一下,沒等他開口,夏衡幽幽道:“你一四品官,好賭的話很容易被彈劾的。”
“誰跟你說我去賭錢了!”
“沒賭的話怎么借那么多?!?p> “我是想買一對珍珠耳飾。店里要價四十兩,蘇宅最多能出十五兩,我只好找你來借?!?p> “四十兩有點貴啊。”
“我也覺得貴,但是那對耳飾真的很漂亮?!?p> “送給顧姑娘的?”
蘇季撓撓頭紅著臉應(yīng)了下來,夏衡看著他的樣子笑了笑道:“挺好。我明天跟夏安說一聲,讓他送去蘇宅。”
“多謝你了,我會很快還你的。”
“不急?!?p> 夏衡想到了顧之寧的狀況,擔(dān)憂道:“可是顧姑娘她,和離過,你和廷尉、許鏡清都在朝中任官,日后怕是,會有很大的阻力啊?!?p> 說到這個,蘇季的表情慢慢凝重了,夏衡說的,也是他顧慮的。
“這個事情,也是我最擔(dān)心的。可是,可是之寧她身無誥命,也不是半點余地都沒有,現(xiàn)在理學(xué)對女子的束縛已有松動,若我肯試上一試,或許就可以呢?!?p> “你想清楚了?一輩子很長的,一時沖動,堅持不了太久的?!?p> “應(yīng)該,是清楚了。我與她,從初識到現(xiàn)在,一年也不到,但心動卻是切實的。其實,若她是一般閨閣女子,我自己也覺得是一時沖動,可她不是,我與她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高墻,這堵高墻,給了我和時間一樣的沉淀,讓我明白這不僅僅一時沖動,我是真的想和她一起。那高墻既然不是銅墻鐵壁,我愿意去試一試?!?p> 夏衡聽著他的話,心里很是觸動,說道“那我祝你,心想事成?!?p> “借你吉言?!?p> 看著蘇季臉上憧憬又自信的笑,夏衡也帶上了笑意,眼里卻蘊著幾分羨慕與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