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俗至尤尚石棺,古風(fēng)世傳,不能以通禮禁之也。有前代造者也,高原坡坨,鋤墾雨洗,十九露出,無山無之,有多至數(shù)十槨者。
——遵義府志
“教授,教授,教授!”
張之初小步慢跑著,穿梭在這山間蜿蜒曲折的小路上,終于在一個轉(zhuǎn)角追上這位。
“教授,你走那么快干啥呀,后面又沒有狗!”
趙鏡觀看著眼前這面色紅潤,鼻尖上還有著些許細小的汗珠,叉著腰瞪著眼氣鼓鼓地看著自己的女人,眼底一絲暗芒閃過,面上卻仍舊不動聲色。
“后面有你。”
“喂,我要是不在你后面……”
等等,先等等,什么叫后面有我?
“哇,你居然把我跟那么可愛的小動物相提并論!”這位擺出一副痛心疾首樣子的小張同學(xué),跟在那隊伍后面上躥下跳,一會兒摘個花一會兒拔根草的。
那浩浩湯湯的隊伍前面鑼鼓嗩吶開路,中間黑白小轎緊隨其后,再后面就是攘攘的石瓦村村民,今日趙鏡觀穿了身灰白的休閑裝,襯得他整個人愈發(fā)的溫文爾雅,那不緊不慢跟在隊伍后的步伐,從容不迫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就是單純的溜達。
“教授,我只是聽說過哭嫁,他們這老人家過個壽,怎么還把人往祖墳里抬?。 睆堉鯇⑿抡囊欢潼S白小花塞進口袋里,再拍拍口袋里那小黑蛇的腦袋,望著前面那浩蕩的隊伍,快走幾步趕上趙鏡觀的步伐。
“你倒是懂得挺多?!?p> “還不是您老教得好!”千穿萬穿,彩虹屁不穿。
“哦?”趙鏡觀停下腳步,側(cè)頭望著這笑得紅口白牙的女人,“我倒不知道,我哪節(jié)課你來上過。”
“哎呀,那不是小事嘛,”小張同學(xué)笑得稍微有些心虛,“我這也是在您的庇佑之下,修得了這漫天的知識,下次下次,下次我一定去!”
趙鏡觀看著自己眼前拍著胸脯保證的女人,一臉生怕自己不相信她的模樣,眼眸亮亮的,像極了今早梧桐樹上的凝結(jié)而成的露珠,轉(zhuǎn)瞬即逝卻獨一無二。
“咳咳,這村里的土葬與其他土葬不同,”趙鏡觀清咳一聲,轉(zhuǎn)過頭去望向前方那綿延的隊伍,“他們這是在老人六十歲的時候,將老人抬去墓地,安排在建好的一個類似于瓦罐的墳?zāi)怪?,子女每天送飯,每天加磚,直至將口全部堵死?!?p> “什么?這跟活埋有什么區(qū)別?”
聽完這話張之初是真的要痛恨這些封建迷信了,“怪不得我今早吃面,看這壽席上就沒幾個知天命年紀的老人,我還以為是這個村里平均壽命低,個個活不過六十,誰知道他們竟然搞了些這個!”
“你倒是觀察得仔細?!?p> “那是當(dāng)然了,也不看看我堂堂二十一世紀史上最年輕的……”
那“女天師”三個字還沒出,張之初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差一點就給暴露了身份,看著趙鏡觀投過來的探詢目光,小張同學(xué)轉(zhuǎn)頭一想,“我堂堂二十一世紀最年輕的趙教授的學(xué)生,當(dāng)然這點觀察力不在話下?!?p> “哦?”
“哼,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不能不信我趙教授?!?p> 趙鏡觀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拿自己當(dāng)擋箭牌,還擺出一副傲嬌不已的神情,她難道忘了她口中的趙教授,就是完完整整站在她眼前的自己嗎?
“我自然是信你口中的趙教授的?!?p> 言下之意,就是我并不怎么信你,你這位堂堂二十一世紀最年輕的趙教授的學(xué)生。
“哼,念在你同意了我后半句話,我就不跟你計較了?!?p> 張之初擺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樣子,趙鏡觀十分懷疑,這女人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說她傻吧偏偏有時候還精明得過分,說她精明吧可有些時候做的事情真的讓人恭維不得。
只能說是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奇”女子。
那吹吹打打的隊伍穿山越嶺,最后終于停在了昨天石瓦村村民挖坑的墓地處,浩浩蕩蕩洋洋灑灑的村民一個接一個地停了下來,將那窄小的山間小路堵了個水泄不通,張之初這種在隊伍后面普通打醬油的,只能遠遠地站在山坳上觀望。
那昨個的大坑已經(jīng)在底部鋪上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磚瓦,青黑的磚瓦在這黃土地中分外明顯。大腹便便的村長石青山,正頤指氣使指揮著幾個村民,添磚的添磚,加土的加土,那頂黑白的轎子就安安靜靜地蹲在墓地的不遠處,張之初似乎透過那扇轎簾,見到了里面那位本應(yīng)在家享受天倫之樂的老太太,此刻卻被自己親生兒子送來“活埋”。
當(dāng)村長向自己這邊山坳上投來目光的時候,張之初正蹲在半人高的野花叢里,百無聊賴地折著花骨朵編花環(huán),趙鏡觀站在離張之初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底下村民的動作,臉上一派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準(zhǔn)備準(zhǔn)備,壘好了咱們就送老太太?!?p> 這村長石青山大手一揮,呼啦啦又上來幾個青壯年勞動力,動作麻溜地壘著磚頭瓦塊,那逐漸成形的半圓球體看得山坳上的張之初是一陣惡寒,“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
“辦法?”
趙鏡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下來,在張之初身邊一副看透世態(tài)炎涼的模樣,“辦法是有的,只不過看這人肯不肯用罷了?!?p> “他們這不就是草菅人命啊,這一個個的難道就不害怕警察?”
“窮山僻壤的?!?p> “那看看就那么個小破包,萬一刮個風(fēng)下個雨壓根撐不住啊,再說了,這山里大晚上的,萬一有個豺狼虎豹的,這哪里有什么機會活命?。 ?p> “他們知道?!?p> 張之初簡直就要原地爆炸了,這什么破習(xí)俗,這大清王朝都沒了上百年了,這幫愚民怎么還搞什么這一套,他們難道就不知道每個人最基本的權(quán)利,例如生存權(quán),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嗎?
“不行,”張之初將最后一棵狗尾巴草拔起來,插進手中那個花環(huán)中,“我自小的教育不讓我袖手旁觀,我需要下去拯救蒼生?!?p> “是嗎?”
“是啊,”張之初直面迎上趙鏡觀那薄涼的目光,“趙教授對此有何指教嗎?”
“指教倒不敢當(dāng),只是你一人打得過他們嗎?”
張之初循著趙鏡觀的意思看向遠處的那幫村民,聽著那道冷靜理智的聲音在自己耳畔繼續(xù)響起,“你下去要如何說,搬出國家憲法來嗎?你覺得就算你能跟他們講完這習(xí)俗的要害,你又怎么覺得他們能放人?”
“他們明明知道這世道變了,可是仍舊如此按照習(xí)俗下葬,你以為他們害怕什么國家憲法?不要忘了,你一個人,他們是整個村的村民,這窮山僻壤的,他們會怕你一個黃毛丫頭?”
“可是,這擺明就是不對的?。 ?p> “我又何嘗不知呢?”趙鏡觀目光深邃,“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的救下了這老太太,你能護得了她一時,難道你能護得了一輩子?”
“那底下挖坑的可是她的親生兒子,親子尚且如此,你覺得這老太太事到如今不哭不鬧,難道不是存了維護自己兒子的想法?”
“可是,這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子?”
真的像是一把刀直插在心窩之上,張之初也沒了編花環(huán)的心思,一臉沮喪地呆坐在那山坳之上,山風(fēng)拂過眼前的野花草叢,帶來陣陣若有若無的香氣。
“教授,”張之初忽地睜大了眼睛,一臉驚喜的模樣,看得趙鏡觀挑了挑眉,“你說會不會這是場戲,就是這村長其實是想救自己母親的,結(jié)果迫于習(xí)俗壓迫不得不先把自己母親送來,等到夜深人靜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再悄悄將自己母親救走?”
“哦?”
“我覺得我這個推理很正確,你看啊,這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他這母親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自己兒子長大,看著他娶親生子,最起碼這幾十年的情分在,他這兒子肯定也得知恩圖報吧,這老母親不聲不響的,這兒子臉上也不見一絲悲痛神色,難道不是這母子倆人商量好了,到時候來個偷天換日?”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性,但是張之初覺得那種可能性的存在,會讓自己對這世道產(chǎn)生懷疑,所以干脆將事情的發(fā)展往好方面說,最害怕好的不靈壞的靈。
“你倒是有想法。”
“這么一解釋就說得通了,這兒子是村長,自然要以身作則,所以他不能借口把母親送去外地之類的。出于這個原因,就想出這么一招來,到時候計劃完成,完全可以撒個謊說他母親被這山間的豺狼虎豹叼去了。然后將他母親送到鎮(zhèn)上去,反正昨個不是有人說,這村長在鎮(zhèn)上買了房還買賣做得挺大,老家都裝修得還不錯,那肯定是有這個能力的?!?p> 在張之初噼里啪啦抒發(fā)自己的見解的時候,那邊的村民們已經(jīng)將類似于瓦罐的形狀的墳?zāi)菇o壘好了,隨著那一陣敲鑼打鼓的動靜,那老太太顫顫巍巍地下了轎,在一名婦女的攙扶之下,彎著腰低著頭就給送進了那自己親生兒子招呼起來的墳堆。
之后傳來一陣響亮的嚎啕大哭,真得那山林中的鳥兒們都抖了抖,直沖云霄而去,也把觀望著那邊動靜的張之初給嚇得打了一個激靈,看著那哭得呼天搶地的村長還有起先扶著那老太太進去的那名婦女,突然間心里有了些疑慮。
“既是想知道,今晚來看看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