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半碗崖
黑穹漫漫,輝色稀稀
越夜下山,踏月尋戶。
田老頭打前頭領路,破左耳緊隨在后。
鉛色中,從野茶田埂間穿插而過,他們的身體不斷沖進茶叢里。
此起彼伏的咔嚓斷裂聲不絕于耳,身影在山墻上疾速掠過,仿佛背后有什么可怕之物在窮追猛打。田老頭急促的呼吸越發(fā)凝重,仿佛空氣郁結難以吸食。
身后總有腳步聲緊跟,甚至不敢提出疑惑,他只是悶聲跟著往前,沒來及作任何細想。不一會,他們已然沖出茶叢,來到位于低谷背后的山頂上。
高聳的山頂,寒風啪啪啪直抽打他們身體的每一處。寒冷早教人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噬骨之痛是他們唯一知覺的事情。此時,還不愿意冬眠的毒蛇或其他什么動物,都可以消無聲息地咬上幾口。直至,他們倒下死去,都不會感覺到任何異樣。
“野林陰寒就像蛇蝎心腸的女人,發(fā)起狠來,直教人難以承受。男人能縱然征服世間萬種猛獸,可對此也無力反抗。”田老頭拄著木枝,挺直腰背,又猛地蜷縮起來,像個老人,環(huán)視而嘆,“此處若有真神,也該是個女的吧?!?p> “女人比猛虎惡狼毒蛇還恐怖嗎?”他眺望怪頭樹方向,“農(nóng)田里的那些女人除了尖叫,沒有其他可厲害的?!边@一刻,他想起來一個惡夢,至今從未曾忘記?!拔乙郧皬囊蝗簮汗穮栄老绿用摚F蟒溪里的男人倒是挺像?!彼钢荷街g的那條細帶子。
經(jīng)驗老者對野人的過往似乎不是很有興趣,根本沒有問及關于惡狗的一切?!爱斎?。女人哪,看起來溫柔可愛,可她們猶如本性冷血的小動物,讓你毫無防備。當你卸下心防,沉溺在她們的嬌喘之中,她們便本性畢露。總之是不能與之長期共處的,否則她們定然會想方設法,然后不著聲色地讓你進入死亡的陷阱,就像這陰寒無形無色無味,也許待你見到閻羅王了還以為是做夢呢。”田老頭無比哀傷,宛如一個遙遠的故事?!皼]有女人不想囚一個男人,幸好老子腿快?!卑荡缴蠝羡址置?。
“那我以后定要離女人遠遠的?!彼焓謸崦艘幌卤缓L刮疼的臉龐,還是想象不出這種死法,直覺更是恐怖駭人。不過他卻認定田老頭所言極有道理,“白爺爺?shù)哪腹繁裙芬獏柡?,可公狗是個廢材,一直被欺凌?!?p> 不知不覺,腳下已是與伶俜山并肩而立的尖角山,因其最高峰頂部似削尖的三角形而得名。從山外的濃霧中遠眺,兩山似肩并肩腿挨腿作戰(zhàn),而得兄弟山的美名。
傳說伶俜和尖角本是異族巨人,兩人在此相遇,臭味相投、相見恨晚。二人手舞足蹈不休不眠,腳步聲猶如天錘落地,無意驚攪了天神的美夢。
酣睡中天神驚醒,咆哮震懾地動山搖,隨即手持兩把巨斧,勢必殺此二人泄憤。剛較量,便曉得遭遇強敵,兩人自知在劫難逃。為了保護伶俜,尖角擋在前方,用腦袋正面迎接了劈下的兩把巨斧。尖角踉蹌,伶俜相扶。頓時雷電交織,尖角腦門被削掉兩邊,滾落在腰上,似兩粒碩大的腰扣子,緊緊守住兩山的腹部,成為如今的半碗崖。
“那倒也不必。女人嘛,還是可愛人兒居多。女人想囚住一個男人,無非想讓男人把自己揣在心窩窩里。你是雛崽子吧?”田老頭打量了他一眼,咳了一口痰唾在巖石邊,哆嗦道,“這不廢話嘛。你還是個毛發(fā)沒長全乎的小屁孩,從小在野林里亂竄,哪里知女人的好。天地分陰陽,男人為陽,女人是陰,老天爺注定的一些東西,男人只有在女人那才能得到。唉,和你說了,你也不懂?!?p> 可田老頭把頭一扭,卻又繼續(xù)自顧自地說起?!盀榱伺说暮冒?,男人就算死也心甘情愿。若碰上貼心的,那真是啥也顧不上啊。明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深淵底下是毒蛇堆,也愿意......總之先嘗到女人好,再決定要不要跳。廢話,當然不跳啦,都吃飽了嘛。臭小子,等你嘗了女人好,就會念念不忘,就如美酒一般。”
“看來野林外的男人真缺少食物,餓得連命都不稀罕了。反正我不要吃,女人肉有什么好吃,還不如抓田鼠烤著吃美味。命才一條,我不要換一頓吃的?!彼肫痼艋鸺苌系奶锸笕?,香氣四溢,喚醒他肚子里的無數(shù)只蟲子,不停地爬著撓著。他一直以為只有野人才缺吃缺喝,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家都一樣。
“對牛彈琴。野孩子就是野孩子,沒有見過女人,自然什么都不懂!”田老頭直搖頭,口中念念有詞?!翱崭瓜冗M半壇酒,人生知足莫有苦。無心尋覓一骨酥,生為男兒不做主?!币宦暵晣@息在夜風厲聲中瞬間淹沒。
他只是個會說人話的野人,但不表示每句都能聽懂,反正他也不在乎人類的腸子彎彎究竟去哪?!拔乙娺^女人,農(nóng)田有很多女人?!?p> “那你知道女人和男人,就是你和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嗎?”
“她們喜歡尖叫。”
“看來你的白爺爺沒告訴你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蓱z的野男人,偌大的南方野林連個野女人都沒碰上?!?p> “女人兇狠,白爺爺不喜歡。”他推開了田老頭的胳膊?!拔乙膊幌矚g?!?p> “野雛崽,田老頭得找個機會帶你見見世面,熟悉人間滋味。下山后,可別在人前露出你的無知,有什么疑惑憋在肚子里,等沒人的時候再問。記住離開低谷,離開那個破石洞,你就是個人,不是野人。多觀察別人是怎么走路吃飯睡覺,把你那些野人習慣都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丟進這懸崖下,永遠不再撿回來。”
“我有名有姓,不叫野雛崽!我打過惡狼,斗過猛虎,抓過毒蛇?!逼谱蠖虻籼锢项^撫摸他后腦勺的手掌,防衛(wèi)性地更正田老頭對自己的稱呼。他不喜歡這老頭總是隨心所欲叫喚自己,一會兒一個叫法?!拔沂且叭耍刹皇鞘裁瓷底?。崽子那是對弱者的稱呼,比如母狗生的幾只小崽子,一點力量都沒有的家伙們。”
“臭小子自尊心還挺強啊。老子可要提醒你,在野林乃至整個荒極大陸,只要有人的地方,你就得牢牢記?。鹤羁膳碌臄橙瞬皇悄阋娺^的猛虎惡狼毒蛇,或還沒有見過的怪物,而是人,是和你長得一模樣的人?!?p> “人族?!彼站o拳頭。
“也可能是野人。”
“啰嗦!”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腰下,仿佛被白爺爺暴打的傷口還在作疼,眉頭緊皺?!盀槭裁茨阍敢飧嬖V我這些?”野人也是有心的,自然能分出好話歹話。在破左耳之前的生命里,只有白爺爺一人愿意對他嘮叨。
“冷死人的夜晚,不活動喉嚨,嗓子容易凍傷。也許明兒就成啞巴,嗚嗚呀呀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p> “你是好心?!彼麍远ǖ鼗卮?。“像白爺爺那樣好心?!?p> “嘿,老子的心好不好,是黑是紅,你又看不見?!?p> “我看不見,但我能聞出來?!?p> “可能一半黑一半紅,也許早已干涸成灰色,老子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色,你倒是狗鼻子?!碧锢项^捏了捏腰間掛著的酒囊,忍不住抱怨,“真是窮得一滴不剩。”
“一定是紅色。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半黑一半紅......”話還未說完,他立即朝田老頭撲了過去。
田老頭本能地反抗,隨即巖石上方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暗夜鋼軍也不是白混日子,田老頭即刻放棄掙扎,翻身匍匐在地,再緩慢貼在巖石內(nèi)壁上。腳步聲越來越近,清晰有力,震落了巖石上方的枯葉腐枝,唰唰落下。
“還看什么?這懸崖峭壁,無路可逃,就算石洞里真有野人,也早就葬身亂石堆里,真有喘氣的也早被火燒成灰燼......”巖石上傳來不耐煩的抱怨,上氣不接下氣顯然是上了年紀。
“也不知道哪個家伙多事,硬說野人襲村,傷了幾口人?!绷硪粋€年輕的聲音說。
“管他呢。反正這山頂上是藏不了人的。光禿禿就幾棵樹,除非野人是長了翅膀,就算是鳥兒,這會兒早遭驚嚇飛得無影無蹤,否則我們一定能看見。對不對,兄弟們!”
“就是就是?!?p> “還不走。你們是要做石雕嘛!”
“我老家就在這山腳下,附近幾個小村,根本沒有一家農(nóng)戶遭受野人野獸襲擊,也不知道上頭怎么想,大半夜還得上山頂灌一肚子冷風?!?p> “不要老琢磨上頭想什么,小心你的腦袋?!?p> “我聽說,這次可是陰城里來人,直接帶來了首領的命令。你們說這山上是不是藏了什么厲害人物?!?p> “鬼知道?!?p> “博赫努一出了一趟遠門歸來,老是有些神神叨叨,處事極不符合以前的行徑。會不會生了異心?”
“寧為雞頭不為鳳尾,懂嗎?”
“你們就剩下一張嘴了,那么厲害怎么不直接去陰城當著面問博赫努一啊。還不走,等著被當蘿卜切??!”
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山頂只有抓狂的風聲,和他們小心翼翼的呼吸聲,他才從田老頭背上爬起來。
田老頭借著木枝爬起,趔趄了幾下,麻木的身體勉強站穩(wěn)?!俺粜∽?,下次不要壓在老子背上?!彪S即怒斥?!袄献拥谋呈墙o女人準備的?!?p> 兩人矗立在一塊凹處巖石上,茫茫原始森林,極目暗黑,只有一蒙蒙淡輝如同真神現(xiàn)身及時垂憐,好指引他們下山。當然,沒有什么真神,因為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祈禱過。
“博赫努一沒好覺嘍?!碧锢项^吹了個口哨,指著巖石下邊的樹林說,“臭小子,我們得趕緊離開巖石。誰知道那些家伙會不會突然殺回來,也許還有其他人?!?p> 還沒等田老頭發(fā)令,他率先攀爬下去,就像一只頑猴掛在大腿粗大的樹枝上,蕩了一下,縱深一躍穩(wěn)穩(wěn)落地,然后以敲擊聲示意上面的人趕緊跳下去。
向下張望了幾眼,田老頭的腳尖猶豫不決,試探中細土紛落,撲在他臉上。
黑乎乎的一片,分不清楚是茂密的樹葉還是無底的懸崖,除了模糊的十個指頭,什么都看不見。雙腳踩在巖石邊沿,就像被冰凍似的,使不上力道。第一次跳崖時,他也是如此畏懼。
“真是倒了大霉,先是大少主,接著是城衛(wèi)軍,現(xiàn)在又是暗夜鋼軍?!碧锢项^抱怨,“遇上你,老子真是要準備脫胎換骨了?!?p> 敲打聲越發(fā)越急促且響亮,他忍不住嘲諷:“我還以為暗夜鋼軍有什么了不起?!?p> “老子不是猴子。”田老頭學著他的模樣踩在樹枝上,自殺似的閉上眼睛跳了下去。當腳落在實地上,聞到空氣中的野人味,眼睛依然緊緊閉著,他撫慰腫脹的胸膛。“老子也不是野人!”
用手掰開田老頭的眼皮?!澳阒罉湎掠新罚俊彼康煽诖?。“老獵人都不敢輕易追我。”他小覷了經(jīng)驗老者?!俺宋?,從未見過有人族敢從這里跳下來。就算是老獵人,不知道底下是什么,都會繞開另尋他路?!?p> “費什么話!老子是誰,吃的奶都比你喝的水多?!苯?jīng)驗老者的褲腿被風吹得顫抖,但此時,風甚是安分。
“只有野人才知道......”
“野人知道的老子都知道,野人不知道的老子也知道?!?p> “野人知道野林里的一切?!?p> “野林大不過荒極,荒極寬不出天地。”
又是莫名其妙的話,他直接問道:“為什么敢跳下來?”在此處,野人曾甩掉無數(shù)個敵人,包括猛獸。
沒有回答他的疑惑,挺拔而立,田老頭望向西夜,自言自語道:
“寒風獨奏早早叫,殘月入夜遲遲見,
半囊竹血可不少,兩塊皮肉不嫌多。
晨息涼到晚風寒,灰云死賴南林朝,
今宵盼完明日望,斷腸只夢西際人。
落魄老人多僥幸,才得野人碗崖立,
時日多磨本錢燒,不枉一生飲風醉。
一卷歸期誰來發(fā),宿命達成元神現(xiàn)。
雙燕南飛聲聲啼,舊人入座暖軟墊?!?p> “難聽。”他別過頭去,直翻白眼,田老頭愛唱的毛病,就和第三只眼一樣是無法抹去的疤痕。
“那是你沒品味?!?p> “你盡說胡話?!?p> “這是老子家鄉(xiāng)的情話?!碧锢项^指著胸口,“掏心窩窩的話,你個沒心沒肺的孩子自然聽不懂,等你到了老子這么大的時候,自然就懂了。”
他毫不猶豫搖頭,“我不需要?!?p> 哼,一道不屑從陰冷里射出,“諸神亦無力。”田老頭揉著他的小肩膀,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