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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傳說之破卓爾

第五十六章 挑水新夫

野人傳說之破卓爾 優(yōu)哉先生 4946 2019-11-19 21:09:49

  天穹接炊煙,陰風(fēng)長棉絮

  大河扶水柳,惡浪生濃煙

  雙手左右一扯,勒緊褲腰帶,田老頭將領(lǐng)子拉嚴(yán)實,粗糙的毛線磨著下巴。“什么破天氣,成天辦喪事?!碧锢项^瞪了天穹一眼,將領(lǐng)子變角按了下去。

  遠處馬蹄聲入耳,破左耳踮起腳見,越過最矮的墻頭,從墻縫里抬頭眺望。又是一隊人馬從遠處那條縫隙走出來,仿佛縫隙里里頭有取之不盡的人。不知又是個哪個倒霉的部落?他們本來就深居山林,霧蟒溪為界,不與人族來往,然而,人族卻惦記著他們,白晝難忘卻。真不公平!他暗忖,雙手握緊了水桶,越來越用力,仿佛那木頭能擰出水。

  岸上馬為車,人做馬,見淚兩行。一道左,一道右,落影滿地。

  霧障塵幕中,聲聲叱喝,長鞭飛揚,嗚嗚低咽,蹄步急忙。

  前日來新人,昨日成故人。白日來新人,黑夜成舊人。

  如今,他從頭到腳也是發(fā)霉的。剛走進棚屋,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下腳。就算閉著眼睛都能聞出自己的床,上面有他的口水和屁味。

  繼續(xù)往前,從狹窄的通道走出,進入高墻深路,他們來不及伸腰,就與運輸獸皮的車隊打了個照面。

  一張張石雕的臉,難以分辨誰是誰,車子上的獸皮還淌著血,必然是新鮮貨。

  長年累月被血灌溉的地板,向上揮發(fā)著刺鼻難聞的腥臭,直破鼻孔,比起棚屋有過之而無不及。

  高墻下人如鼠竄過,在地上留下尾巴。

  黏糊糊的血水在雙腳下使力,他扶在墻上繼續(xù)前行,伶俜山可比這里好行走。掌心里傳來冰涼的異感,細眼一瞧,高高的黃土墻內(nèi)層竟然是碩大石塊。

  與甬道對望的,必然是棚屋的休息區(qū)和其他奴隸的住所。那中間又是何地?一股惡酸洶涌直上,他來不及琢磨胸下疑惑。

  昔日,田老頭帶他高處,都是借了看門老狗的路,從未曾打此高墻內(nèi)外出。繼續(xù)往前走,還未等他琢磨出一個所以然來,門口就在腳跟前。

  推開嘎吱作響的破門,恍如隔世般令人佇立。

  像只老狗一般伸出頭,“這才是人該聞的。”田老頭的鼻子快速抽動。

  不發(fā)一言,他閉眼仰頭,把脖子拉到最長,張開雙臂擁抱天地。蜷縮在身體里的惡臭爭先恐后逃竄而出,在每個毛孔出口和新鮮的味道交接換班。

  半響之后,他才緩過神來,高舉雙臂,對著遠山大喊:“啊”。

  “啊”。田老頭附和。

  樹葉簌簌,河水嘩嘩,風(fēng)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刮擦。無法形容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長期與腐爛為伍,所有嗅覺味覺都已經(jīng)麻木不仁,根本不知道臭是什么。甚至,有過恍惚之際,他以為自己就是塊破爛的腐肉布,飄來飄去。

  天穹在頭頂上,大地就在他腳底板下,風(fēng)爬上他的臉,陰寒刮著他的顴骨和眉骨。他深刻理解了死而復(fù)生這個詞的意思,這就是重生。吸了太多陰寒,他有些暈眩,鼻子卻漸漸蘇醒,那是新鮮的野草夾裹著馬糞。

  終于,聞到了闊別已久的野林味道,越來越濃郁。宛若是一張?zhí)鹤樱驘o邊無際的天穹鋪開,就等著他四肢并用。

  道路上馬車疾馳,河邊已有人來來往往,肩膀上挑著水,手里提著的還是水。

  誰也不沒閑情關(guān)注挑水新夫的到來。

  獸皮終于滾一邊。他再也不用面對生獸皮,忍受臭味熏天的棚屋生活。但也沒有解脫,地獄還是那個地獄,只是換了個位置。剛剛的欣喜,來不及肆意生長,就在胸膛下枯萎。

  皮革店需要大量的水,用以洗、浸、煮、染獸皮,還有各種洗刷,每日都必須重復(fù)沒完沒了地沖洗,否則腐味會飄到牛扒皮的窗子里。

  從今而后,挑水夫就是他們的新命運。一想到這里,他立即耷拉著腦袋,四肢發(fā)軟。

  “還愣著做什么,你以為你是肉干啊?!庇腥舜叩?。

  群風(fēng)如繭子包裹身子,破左耳覺得自己就是等風(fēng)熏干的肉條。然而,他張不開口。不知道是誰,哪個混蛋在催促?他已懶得看管工一眼,最好看不見,否則他可不敢保證野人之怒不記仇。

  河水在咆哮,時不時朝挑夫臉上甩巴掌。習(xí)以為常的挑夫,根本不知道疼,毫無表情回應(yīng)。

  一個挑夫與破左耳四目相對,他注視了一下這雙眼睛,猶如雕物,沒有活人的生氣。

  一人接一人,一桶接一桶,一擔(dān)接一擔(dān),倒進大水缸里。然,那水缸怎么也不見滿,可能水缸底直通地獄吧。

  天天挑水,別無他事。偶爾,倒是能偷個懶,這一向是田老頭所擅長的。有時在路旁土跺上稍作休息,瞇眼打個盹,等天色漸黑時才加入隊伍。自從挑水后,他的身體直抽高,小胳膊也粗大起來。

  比起其他挑水夫,他們一老一少的膽子碩大無比,簡直嫌管工的鞭子不夠帶勁。明明這一切并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然而就是沒有人告發(fā)他們?;蛟S,他和田老頭長得太丑,管工怕看了會長針眼。

  四肢攤開,吹上一陣從山林上飄來的冷風(fēng),帶著一股清新的氣息,仿佛氤氳著青草泥土香是來自飄渺仙境。他貪婪地吮吸著,就像小白喝著母狗的奶水,永遠舍不得松口。再將身體里的污濁惡臭都從胸腔里擠出來,頓感一陣許久沒有的透凈清爽。

  野人破左耳,他記起了自己是誰!在懷念山谷里的野人生活,就連雙腳不由自主地朝伶俜山方向移動。

  直到田老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嚷道:“水缸不滿,臭小子你就等著被剝皮吧。”

  “你都睡一天了?!彼磽簟?p>  “起碼老子的身子和心都還在皮革店,不向某些人的魂魄早已歸去。”

  伶俜山在呼喚他的名字?!斑@是個好機會?!彼h(huán)顧四周,管工正在打鼾,兩叢鼻毛竄出鼻孔,和胡子鬼混在一起。

  鷹眼重現(xiàn)?!氨牬竽愕难劬ν咛幙矗切┥厦娴膷徤诳刹皇钦局静萑??!碧锢项^起身坐起,抹了抹倦臉,“他們手里的弓箭更不是擺設(shè),那可是牛扒皮花了錢請回來的好獵手。走吧,挑夫?!?p>  田老頭拽著他的胳膊朝河邊走去,桶子下河,滿桶而起,緊跟隊伍的腳步。

  轉(zhuǎn)眼之間,兩人腰下皆濕漉漉的,和落湯雞似的。

  小肩膀還不足以負(fù)擔(dān)起兩桶水,他總是踉踉蹌蹌,一路潑灑。最后,能倒進水缸里實在少得可憐。他的手泛白,像泡在水里饅頭,松軟腫脹。酸疼從指尖一路涌到肩膀,木桶就像山頂?shù)木薮髱r石般沉重。都說十指連心,他的心啊,剛剛死而復(fù)生的心啊,轉(zhuǎn)眼已被河水澆熄。

  奴頭酒已醒,鐵鞭子在手,搖搖晃晃朝他們走來。

  “廢物,還嫌棄不夠泥濘!再把水洗泥路,老子就用你的血洗獸皮?!绷R完,馬三丟了兩個小桶給他,從他的腳后跟處開始往低處滾,就像被切下的腦袋在地上翻滾。

  穢濁的小路就像是被剁爛的巨人腿,顯然沒有因為他潑灑的水而變清澈一些。幾片樹葉漂浮在上面,有一只青蛙跳上樹葉踮了一下腳。隨即,它縱身躍進河邊草叢,留下呱呱兩聲,就已被一個河浪吞噬。

  望著滾滾而來的小木桶,他心中滋味萬般。不用懷疑,定然是田老頭私下又給了馬三好處,否則無利不起早的奴頭怎么可能突發(fā)善心?按照昔日對經(jīng)驗老者所承諾的,他還是朝馬三投去復(fù)雜的目光,而后點個頭表示感激。

  馬三翹著鋒利的下巴割過矮枝,對他的感激視而不見,右手握著長鞭,晃蕩著小身體朝棚屋搖去。三四條尾巴吃飽泥水,向后拽著他的上半身,遠遠望去就像是單薄的不倒翁滑稽至極。身軀和尾巴在每一步之間拔河,身邊幫手邁一步,得等馬三兩步。那小短腿就像半截長的竹筷子,在回棚屋的路上跳躍。

  挑夫竊竊似笑,不敢驚動路過的陣風(fēng)。

  倏然,小短腿在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奴頭的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看什么看,沒吃飽是不是?”馬三爺?shù)谋拮雍莺莸爻榇蛑贿叺拇笫瘔K,嚇得其他人連忙側(cè)身。隨即,啐了幾口黃色唾沫浮在水面。唾沫順勢而下,被一塊黑石攔住,隨著泥水漣漪而逃,馬三才搖著滑稽的身體離開。

  佇立在河邊,他躲在樹下,朝著曾經(jīng)生活過的石洞方向望去,最后目光停落在竹海。長屏,那似乎是個很遙遠的夢。如果沒有長屏之行,就沒有今天該死的一切。然而,正如田老頭所言那般,這世間沒有如果。所謂的如果,不過是昨天的選擇,今天的承受。自作自受就是這么來的。若不是好奇心作祟,這一切都不會開始。才剛反省一會兒,他便放棄了,抱怨和后悔都無法把昨天從天穹里揪出來洗刷,又不是獸皮。不得不承認(rèn),經(jīng)驗老者不做田老頭時所說的一些話,有時候還是有幾分道理。

  他真的是想念熱泉泡澡的滋味,哪怕洗個腳都行。還有那水芹燉肉,真的令人垂涎三尺。

  一道鼻息射出,將他拉回河邊?!跋攵紕e想,竹海里的東西可不比牛扒皮和馬三善良。”田老頭看穿了他。“上一次,你是僥幸。別自以為是,你又不是銅墻鐵壁。”

  他急忙伸出抹去嘴角的口水。

  鷹眼躲起來,不代表什么都看不見。是的,每次在河邊挑水,破左耳都無法抑制丟下水桶,撒腿就跑的沖動??伤恢劳膬号?,又能去哪?現(xiàn)在除了田老頭,已經(jīng)沒有誰會揪他耳朵了。

  “站?。 ?p>  “小東西,該死的,你站??!”

  環(huán)顧四周,好像在叫他?應(yīng)該是叫他,除了他,其他都是大人。他立即停下了腳步,小桶里的水又往外潑了許多。他抬起頭循著尖細的聲音,一眼便找那個叫喚他的人。

  天?。∷醺勾笮?,腹部直抽疼。

  十來米遠的木樓臺上站著比自己高一頭的男孩,活脫脫是另一個牛扒皮。只是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也,沒有那么腫脹,這分明就是一個小扒皮。

  另一道聲音叫囂起來:“聾了嗎?小公子叫你,還不回答,找死!”

  驚覺失態(tài),立即收回笑意,置換上一張此刻屬于他的臉。只見小扒皮身后站著一個怯懦如自己的男孩,與他一般年紀(jì),卻是個正常人。然而,男孩穿著服飾比他厚實華麗,說這話的時候男孩把下巴抬得老高。

  他是個啞巴,所以用點頭當(dāng)作回答。

  破左耳習(xí)慣性地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在這里,你可不能說“是”以外的閑話。將木桶立在平坦的地方,他走上前,再度忍住笑意。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白蘿卜,比那個二少主可肥多了.......

  “陪我玩!”小扒皮伸出好幾節(jié)的手臂指著他命令道。兩頰耷拉下來的雪白肥肉晃動著,將他的鮮紅小嘴沒入其間?!奥犚娏藳]有!”

  小扒皮簡直就是山上的多肉植物,不斷膨脹,完全沒了人形。

  “啞巴了,為什么不回答?”那個男孩嚷道,伸出食指點著他。

  聞聲而至?!靶」?,我們的水缸還未滿,必須繼續(xù)挑水,否則馬三會用鞭子抽死我們的?!碧锢项^立即趕上前回話。“臭小子真是個啞巴,只會點頭搖頭,絕不是故意?!比舨皇翘锢项^屢次擋住,野人之怒恐怕早已燒毀了皮革店,不會至今還能蟄伏在胸膛里。

  他佇立原地,任憑笑意在腹地翻滾,咬緊牙關(guān),絕不能松口,否則笑意將一瀉千里。

  嘴皮向外翻開,聲音流了出來?!斑@里的一切都是我父親的,將來都是我的。店是我的,屋子是我的,包括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的。從現(xiàn)在起,你不用挑水,只要陪我玩。”小扒皮跺腳,指著周圍的一切宣誓道。

  木臺子即刻飛起塵土,咯吱咯吱直響,舉起木臺的四根木樁顫巍巍往深處埋頭。

  “可是他就是個啞巴?!碧锢项^還在努力,“一點都不好玩?!?p>  “啞巴?真啞巴啊?!毙“瞧ぞ锲饍善屎竦募t肉,一臉質(zhì)疑,旋即張開道,“那就玩點頭搖頭。”細長的縫隙里兜住兩點光亮,估計眼珠子從來沒見過世面。

  那縫隙擴大時溢出的天真眼神,就像無辜的刀片似的,破左耳一見立即渾身寒顫。若是牛扒皮是一把大刀,小扒皮就是薄如蟬翼的刀片。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割上一刀,更似長屏里無處不在冰滴子。

  “要不我陪你玩。”田老頭就是不死心。

  “你太老了?!毙“瞧M臉嫌棄,搖頭拒絕?!安缓猛??!?p>  “還不快快謝謝小公子。”那男孩說。

  破左耳抬起頭,細看了一眼,那男孩和霧蟒溪里站著的小女孩很像。

  彎腰駝背低頭,“當(dāng)然,小公子,只要您開心,我們做牛做馬都心甘情愿?!碧锢项^放下肩膀上的挑水扁擔(dān),恭敬聽話?!俺粜∽?,快點頭致謝?!彼聪铝似谱蠖念^,如剛見到牛扒皮時一樣用力。

  “管家,趕緊給他換身趕緊衣服,別弄濕我的新地毯。洗干凈了,送他到房里,我要騎馬?!毙“瞧ぱ诒钦f,然后扭著寬大的肥臀離去。

  小男孩緊隨在后,怕丟了寶貝似的。

  不知何時從何處竄出一個人,“是的,小公子,馬上就給你洗干凈?!币粋€陰陽怪氣的男人,回答離去的背影,轉(zhuǎn)身就恭喜他?!鞍ミ蠁?,還傻愣著干嘛呀,等人請你哪。也不知道拜了那路大神,算你前世修來的福氣......嘻嘻,小公子要騎你哦。以后你吃的可都是小公子的食物,穿的都是小公子的衣服。恭喜你,從此富貴?!?p>  陰陽怪氣的男人翹著蘭花指,聲音令人徒然長一身的雞皮疙瘩。而他身后站著另一個更為詭異冷峻的男人呢。此人裹著厚實的白衣,緊皺著眉頭,脖子向后仰去,毫不掩飾一臉的嫌惡。

  他嗅出一股特別的氣息,不屬于皮革店所有。此人眼睛,比起馬三的冷漠更甚幾分,完全就像幽井,沒有漣漪。這是根本沒有把任何人看進眼里,他的眼神始終關(guān)注著他的衣服是否會沾惹污水?!翱烊タ旎亍!鄙袂榈?,聲卻如利刃出鞘。

  “是,大總管?!惫芗伊⒓搭I(lǐng)命。

  竟是皮革店的大總管!

  田老頭抬起下巴,直視一眼,迅速低頭。

  誰都聽過這名字,一直活在所有人的嘴里,只是從未見過活人。破左耳拉著田老頭的手,手足無措仿佛一個即將離開母親的孩子。

  田老頭推他緊跟上管家,連忙交代道,“小心謹(jǐn)慎,隨機應(yīng)變?!?p>  現(xiàn)在縫上,來得及嗎?他的胸膛下一片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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