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三六九等
有人正在拍打著他的臉頰。
“破左耳!”叫喚的聲音越來越熟悉,接近了,接近了......
他睜開眼皮,看見樹子的手正要再次招呼他的臉頰。于是連忙別過臉,挺起上半身,揉著眼睛問:“干嘛!”
“破爺爺,你終于醒了?。 睒渥拥恼Z氣帶刺,眼底笑意濃稠。
推開樹子的胳膊,“我是野人王,不是什么爺爺?!睂@個稱呼,他有些不悅。
“是嗎?小公子都用過午飯了,你還沒醒來?!睒渥犹吡怂荒_,提醒道,“也就是小公子好脾氣,不和你計較。若是換作老爺,此刻恐怕你早就被剝皮剁泥,然后做成幾籠大肉包。”
“什么!”破左耳立即掀開熱被褥,抱怨道,“你應該叫醒我。”
樹子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睡得和死豬一樣,鬼來了都嚇不醒,我怎么可能叫醒你?!彪S即,委屈地叫了起來?!拔铱墒呛澳愫镁?,實在沒辦法,只能自己伺候小公子就餐了。昨晚,你到底干嘛去了,臟兮兮的,現(xiàn)在還散發(fā)著惡臭......哦,你又裝孝順兒子回去看你的假爹了吧?”
用熱水漱口,樹子繼而露出了然的表情,只是不敢茍同,“假爹而已,不要太認真。你現(xiàn)在是小公子屋里的人,和以前那些東西不一樣,最好不要再有來往。你老這么往棚屋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對小公子心懷而意。”
“小公子,他沒說什么吧?”該死的,哪里有家奴起的比主人還晚的道理。他扶著自己的腰,酸疼腫脹,天啊,老奶媽可不是那么好當?shù)??!疤煸趺催€沒有亮?”
窗外的天穹扭扭捏捏,敞不開透不亮。
“都快晚飯的時辰了,天應該快黑才對?!睒渥映男乜谥苯右蝗^,搖頭諷刺道,“你真是大貴的命啊?!?p> “那是神仙訂下的事情,我管不著。”他記得樹子說過,每個人的出身到死都被各路神仙鑿刻好的,所以既已注定,樹子便要努力當最高貴的奴隸。“不是你說貴就貴?!?p> “還不貴啊?!睒渥犹裘?,故作夸張?!澳憧纯?,這可是小公子特意叫人給你溫著的一爐肉?!?p> 鼻子方才醒來,桌子上的肉香涌進鼻孔里......他才后知后覺,摸了摸干癟的肚腩,呼道:“餓死了?!崩^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下,右手抓起筷子插進熱氣騰騰的鍋里,翻開香料和老姜,直取大肉塊。
又再度提起先前的勸告?!澳阋院笊偃バ菹⑺?。”樹子在他腦后說。
看來無法裝聾作啞。“為什么?”他含糊問,筷子和嘴巴都停不下來。
“你畢竟是伺候小公子的人,和那些臟兮兮的東西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他又朝嘴里塞入一大塊肉,這是羊尾巴?!拔矣譀]有多長一個嘴巴,有什么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人有貴賤,奴隸自然一樣。如今你已經(jīng)站在奴隸的山頂,就不要和那些在山底的東西們再廝混,都混熟了,以后誰還會畏懼你。你傻啊,山上的老虎若是和老鼠稱兄道弟,它還能在山上稱王嗎?”
樹子的語氣十分犀利,他手中的筷子不得不停下來,望著煞有介事的臉,破左耳笑道:“皮革店就在隔壁,又不是爬山?!彼吡艘荒_樹子的大腿,繼續(xù)大快朵頤?!捌鋵崳蠹也欢家粯?。我也從棚屋來的?!?p> “破左耳,我說的話,你都忘了是吧?!睒渥拥哪樢幌伦愚抢聛?,“不管以前如何,現(xiàn)在你是木屋里的人。你得記住自己的身份,那些下賤東西,不配和木屋里的人玩在一起,說話都不可以。從今以后,你不可以再作賤自己?!?p> “田老頭還在那?!彼^續(xù)咀嚼。
一道冷氣射了過來?!暗昧税?。那就是個幌子。你的確應該找個機會,給他一點好處,索性斷個干凈,省得那丑老頭賴上你了?!睒渥咏跏敲?。
“我沒爹,他再丑也是個爹?!彼?。
“假的?!?p> “假的爹,也是爹。你也是假的大哥,還不是我大哥?!?p> “我待你真心,否則會給你肉吃給你酒喝嗎?”
樹子的眼睛射出了兩道刀片,讓他把嘴里的那句“田老頭也真心待我”和肉嚼碎了,一起吞下肚子。
“你要是真想有個爹,那也要找個像樣的,像田老頭那樣賠錢貨色,什么都不可能給你,更不可能幫你出人頭地。以后啊,你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和心思。再過幾年,他蹦跶不動了,你還得給他養(yǎng)老送終,盡虧本了。”樹子倏然拍著他的肩膀繼續(xù)說,“以后啊,你就是我的兄弟,但凡我有的也少不了你一份,但是在外面呢,你還是要表現(xiàn)出對我的害怕。畢竟要有先來后到,木屋是個有規(guī)矩的地方,我先來我為大,你得看我的臉色說話做事,別沒大沒小的,讓木屋外的勢利眼看了笑話,知道不?”
左手食指指甲從上牙縫里剔出肉絲?!芭??!彼S口敷衍。
“嚴肅點,我和你說認真的?!睒渥蛹m正,挪步站立在他面子,奪走了他的肉?!斑@事絕不能鬧著玩。”
“給我肉?!彼斐鍪?。
“聽著!”樹子認真的樣子甚是恐怖,像極奴頭在訓斥。
“我的右耳沒有壞。”他怒目瞪著樹子,眼神死盯肉,仿佛會憑空消失。
“你得分清楚人和東西的區(qū)別?!睒渥拥目谖寝D(zhuǎn)柔,卻像在訓練狗仔。
“都長一樣。”他晃動著下巴,咀嚼著牙齒。
“胡說,你就是個傻子。人可分三六九等,有貴賤之別,怎么可能一樣?”樹子驚呼?!澳隳莻€假爹,看來就是個草包,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能給你什么?你要是繼續(xù)和他混在一起,準沒前途。不過沒關系,以后我會慢慢教你?!?p> 樹子眼底的犀利令野人很不舒服。“三六九等,剁成塊,人都死了,哪來的貴賤之別?!彼纳囝^在最口腔里游竄,呼吸加重。
“真是笨死了你。”樹子戳著他的臉。“人活著就是要分出個區(qū)別,否則和牲口什么區(qū)別,最后都叫人一口吞了?!?p> 他及時別過臉,挪開椅子,拉開和樹子的距離?!鞍讶饨o我?!鳖^疼了起來?!澳惚忍锢项^還啰嗦。”
“那丑老頭可不會教你如何成為人上人?!睒渥右桓敝焊邭鈸P的模樣,下巴高高抬起,指著屋子的一切,問他。“田老頭能給你這一切嗎?如果不是小公子,剛好看上你,你今天還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棚屋里等死?!?p> “那是我的本事?!彼麚P起脖子回擊,順勢從樹子手里奪回肉。
“真是自以為是?!睒渥哟笮ζ饋?,“你以為就你這副臟兮兮的模樣,小公子能一眼相中你?做夢吧?!?p> “那天發(fā)生什么,我記得?!彼炖锶麧M了肉。
“看你吃相,和豬似的,如何成為人上人?”樹子直搖頭,“給你金衣穿,都掩蓋不了一身野味?!?p> “你吃肉不用嘴吃?”他翻了白眼。
“用嘴巴吃,也得吃得有貴氣!”樹子繼續(xù)對他洗腦,“要當人上人,就必須從吃喝拉撒開始改變,你必須把自己當作人上人來要訓練自己?!?p> “我是野人,不是看門狗。那只看門狗,多可憐,現(xiàn)在都忘記怎么做狗了,天天被一條鏈子拴在門口,就為了得到一根骨頭?!逼谱蠖痤^,告訴樹子?!澳奶?,我非得想辦法剪斷,讓它重新做狗不可。”
“狗也想當狗上狗?!睒渥釉俣壬焓执了哪槪叭缃裢饷?,人都沒得吃,何況狗。在門口只要叫喚幾聲,就能天天有骨頭啃,有什么不好?你自己不努力做人上人,就不要破壞它當狗上狗?!?p> “它是狗,不是東西?!?p> “你又不是狗,你怎么知道它所想?指不定哪天,狗也進木屋,與你一起吃肉喝酒?!?p> “到時候,那真是狗眼看人低?!彼?。
“一條狗若是得道升天,獲得一個好主人,那比人高貴,是自然的。”樹子終于落座,聊起了昔日所聽聞?!奥犝f城主就養(yǎng)了一條狗,那生活,簡直和他兒子似的。傳說,就比對他那二兒子差點。做狗當然要做這樣的狗?!?p> “那還是一條狗?!彼K于打了個飽嗝,拿起竹簽繼續(xù)剔除牙縫里的肉渣。
“真是對牛彈琴?!睒渥右荒槦o可奈何,“我怎么就會挑中你?簡直就是一個石頭腦袋?!?p> 他抬起頭,望著樹子,滿目困惑,不知樹子的憤怒從何而來。
“你當真以為,是小公子慧眼識得野人啊?!睒渥拥谌未了哪?,第二次戳中?!耙皇菢錉斘议_口,你以為就憑你這傻愣愣的蠢樣能進木屋吃上肉啊?”
翻起眼皮,眼珠子上滾?!澳闾舻奈遥俊彼麚P高了聲音?!澳阌植皇切」印!?p> “可是小公子愿意聽我的話?!睒渥拥靡庵翗O,擺出小公子的姿勢?!皳Q句話說,這個木屋是樹爺我做主的地方。那天,你真以為那管家好心幫忙啊。”
“你這么厲害?”他的脖子往后縮。
“這算什么,將來我還要坐在陰城里某張椅子上?!睒渥友劬θ紵饋怼!昂戎?,掐著博赫努一女兒的小臉蛋,看她眼里是不是真的裝著寶石?”
“我也要去?!?p> “你?”樹子笑了起來,“那我得好好訓練你?!闭f完,樹子從墻上取下一個手工精美的袋子,不等他思考,又交代道,“晚上你自己解決吧,我要陪小公子外出一趟。”旋即,奪門而出,沒有給他發(fā)問的機會。
埋頭狂吃,最后他舉起了鍋子,將殘余的羊肉湯汁一飲而盡。仍意猶未盡,抹了抹油膩膩的嘴巴,拍桌子叫道:“再來三鍋,真美味?!?p> 然而,他畢竟不是小公子也不是樹子,偌大的木屋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人,沒聲音應答。
酒足飯飽,摸著鼓起的大肚皮,他踱步至床頭旁取來衣物,換上新衣服,人頓時精神起來。此刻,他竟突然有點理解田老頭的話;有酒、有肉、有女人的那種快活......女人,他沒興趣,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過了一夜,不知道老者活了沒?盡管渺茫,他還心懷希望,旋即沖下了木梯,朝棚屋一陣奔跑。
“他娘的,哪個不長眼的混球。”身后一道聲音喝住他的腳步?!罢咀?。”
停在半空的右腿放下來,他轉(zhuǎn)身面對靠在墻角的臉,露出了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更正:“我是野人王。”
“你這是要趕著去投胎?。俊碧锢项^站起來,離開墻壁,一巴掌朝他甩來,追著他罵,“混蛋臭小子,不折騰老子,你不甘心是吧。為什么不好好呆在木屋,又跑出來惹禍?”
四肢并用,他順著墻柱子而上,轉(zhuǎn)眼便爬到屋頂。
田老頭氣喘吁吁朝他嚷道:“臭小子,滾下來?!?p> “閉嘴?!彼┮曋谌谎劬枺澳莻€老人死了還是活了?”屋頂發(fā)出了吱呀吱呀的哀嚎。
“哪個老人?”田老頭明知故問,第三只眼睛朝頭頂直扯。
“你贈藥的那個?!?p> 皺巴巴的五官故作思索,“哦,撐不住,死了?!?p> 他正打算說點什么.....舌尖在唇內(nèi)游動了幾下,將話吸了下去。
田老頭停頓了一下,繼而發(fā)表意見。“不過,現(xiàn)在更麻煩,那小子脾氣和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怎么都不肯讓別人動老人的尸體。年紀輕輕就瘋了,真是可憐啊?!毙矗瑩u頭惋惜?!八廊瞬豢赡芰粼谂镂?,眼下他要對付的不是馬三而已。誰會讓一具尸體和自己睡一塊地?那小子真是瘋了?!?p> 意料之中的事情。“還是死了?”他從屋頂上一躍而下。
一塊尖石差點劈開他的胯下,冷汗自額頭滾落。那石頭如一面碩大的斧子,鋒利面正豎立在他兩腿之間?!安铧c把尿根給切了!”他提起腳跟往前挪動,頭也不回,大步跨前,聲音還有些顫栗。
“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臭小子,你小心點?!碧锢项^一臉驚愕,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等你知道它的好,有你悔的?!?p> “走,去看看?!?p> 一陣風過,破墻而出的草蔓拖著身軀低低哭泣,他從灰蒙蒙的霧氣里沖向草棚。
田老頭緊跟后面。
“你和樹子一個德行?!?p> “臭小子,別把老子和那小屁孩放一起,有什么可比較的?人有三六九等不同,老子和他就不是一條道上的?!?p> “他嫌棄你,你嫌棄他?!?p> “他就知道努力往高處爬,然后狗眼看人低。老子好歹是個有志氣青年,指不定將來還能有一番作為?!?p> “你就是個老頭?!?p> “我是你爹?!?p> “假的?!?p> “那也是爹?!碧锢项^揪住他,“臭小子,等下可別再亂來了。再沉不住氣,小心,老子打你個屁股開花,再送到鐵匠那澆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