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殺意已動（二）
“你現(xiàn)在沒死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他垂著腦袋看著爬上他鞋尖上的小青蛙，低沉悶道?！袄瞎治镎f你等不了。若不是老怪物有私藏的藥丸子，你還能站在這里罵人嗎？”
“臭小子，你那是什么眼神？”田老頭質(zhì)問，轉(zhuǎn)而惋惜?！鞍?，若那白花真如馬爺和謠言所說，老子服用后指不定就能長命百歲。長命百歲啊，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大肉、摸不完的女人?！?p> “尸體不會吃東西?！彼卮??！案粫?，只會冷冰冰的，和石頭一樣?！?p> “他為什么要救老子？”
“你自己去問?！?p> “指不定是老子有兩條命，用完第一條，第二條接著穿這身皮囊，和馬爺、白話，還有你那個(gè)老怪物，沒有一根毛的關(guān)系。純粹就是老天爺舍不得臭小子沒有爹爹，特準(zhǔn)老子再活個(gè)千年?！?p> “你又不是老王八。”
“臭小子，老子還很年輕的?！?p> (二）
清晨的空氣十分清晰，混著泥土和花草樹木的味道，將皮革店內(nèi)外隔離成兩個(gè)世界。
郊外荒野沐浴在其間，一種心曠神怡的自然氣息縈繞在鼻尖，令他無比心安滿足。
皮革店的一天，已經(jīng)隨著鐵匠鋪噼里啪啦的巨大響聲，拉開了序幕。
身后的挑水工漸漸多了，腳步沉重難提?？谝舨煌呐K話，紛紛詛咒馬三如何暴斃身亡。他們慢悠悠地朝河邊移動，直到馬三的鞭子打落在地，發(fā)出了熟悉的恐嚇。
小路距離河灘不過百步遠(yuǎn)，他只要躍下兩階梯田，就可踩在泥沙混合的河邊。
“比比看誰先到河岸？”不等田老頭反對，他像一只兔子蹦跳下階梯田。
“臭小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留下一臉茫然的田老頭自言自語，只好邁開雙腿緊追了上去。最后在河邊最靠近野林方向的水松下找到了他的身影。
沒有像往常一樣選擇那塊大石頭，四腳朝天躺在石上看著田老頭挑水，然后若無其事享受著水霧繚繞的新鮮味道。這次藏身的泥土洞，是他剛挖好的洞穴。也許是陰雨累月，導(dǎo)致土壤稀松，挖好的泥洞差強(qiáng)人意，本該合身的洞穴卻有些狹窄擠人。
“技術(shù)退步了?！碧锢项^站在洞穴之外巡視一圈后，無情打擊道，“比起初見你時(shí)打的那個(gè)土洞可差十萬八千里，可見野人也不過爾爾，和人沒什么不同，稍有松懈，功夫全廢?！?p> “那是土不好的緣故，并不是我的本領(lǐng)退步了。”他抬起了驕傲的下巴，大聲回?fù)簦路鹪诰S護(hù)野人王賴以生存的尊嚴(yán)和榮譽(yù)?！叭羰窃诹尜飞缴希椰F(xiàn)在打挖出的土洞只會更好。”
“退步?jīng)]什么不好。對野人而言或許退步，可對做人來說卻是進(jìn)步啊。”田老頭把木桶一翻，索性不管什么挑水的任務(wù)，在土洞旁坐下，雙手交叉抱著右膝，肆意欣賞河邊的風(fēng)景。
“做野人有什么不好，我做了這么久的人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边€惹來許多不愉快。他把剩下的話語猛力掐斷在喉頭。
“想離開了？”
“這里沒美酒，也沒有女人?！?p> “臭小子轉(zhuǎn)性，終于知道要孝順了?！?p> “不過你也可以留在這里喂魚。”
“老子不是你，才沒有那么傻。如今老子這張面目全非的破臉，反正也沒有誰能認(rèn)出來。暗夜鋼軍沒有一個(gè)家伙見過老子脖子以下，所幸他們是不可能認(rèn)出我的。然而沒有通行憑證，我們哪里都去不了，你要如何進(jìn)入陰城呢？”田老頭望著他，表情溫柔。“別說陰城，就是眼前的和武城門，你也休想啊?！?p> “我們可以在皮革店住下，同樣就能在陰城找到寄居之所。你說過事在人為的，不是嗎？”他用草枝捉弄泥土里的小蟲子。“不就是地方大點(diǎn)人再多點(diǎn)，沒什么不同?！?p> “明明有省心省力省事的辦法，為什么要跟自己過不去呢？陰城里的那些貴族，和牛扒皮需要的奴隸可大不相同?！碧锢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最近小扒皮都在忙什么？你怎么越來越閑了？”
“吃喝拉撒，還不是一個(gè)樣，每一天都像一天。他的人生只有一天，雖然什么都不愁，但是索然無味，就像咀嚼樹根，餓不死但也感覺不到任何味道?！彼琅f躺在剛夠容身的土洞了，像兔子般露出一張臉，眼簾前有些稀松的土漸漸飄下，在他胸膛出聚集?！敖o我一座比山高的金幣，我都不和小扒皮換?！?p> “白日做夢。你的好兄弟，樹子呢？”田老頭閑聊問起。
“他......他他，我怎么可能知道每個(gè)人的情況？我又不是老怪物，需要對皮革店的大小事務(wù)都了若指掌?！鄙圆涣羯?，土洞頂上摔下一塊潮濕的泥土，砸落在他雙掌指尖前，一截枯草露出躺在中指指甲片上。
“恩，成語運(yùn)用自如。看來老子生病的時(shí)間里，臭小子你并沒有偷懶?！碧锢项^難竟然夸他，看來死里逃生人都變得善良了?！澳悴淮糇∧疚堇铮粨?dān)心失寵?。俊?p> “小扒皮有樹子?！庇忠粔K碎土落下，沙土頓時(shí)飛揚(yáng)，涌進(jìn)他嘴里，引得一陣輕咳?！耙叭瞬粫藕蛉?，也不需要受寵?！?p> “這是大實(shí)話，你粗手笨腳的，只會刮掉小扒皮一層細(xì)皮嫩肉?！碧锢项^話鋒一轉(zhuǎn)，“索性你也有閑暇時(shí)間，多學(xué)點(diǎn)普語?！苯?jīng)驗(yàn)老者脖子向后，皺起眉頭看他。“真難以想象，從前喜歡狼嚎的野人，如今說起普語，倒是和尋常人沒有什么不同。若是假以時(shí)日，只怕沒有人能看出你的過去。”
“那是當(dāng)然。我學(xué)什么都最快?！彼腿晦D(zhuǎn)身，本來想擺出高傲的姿勢。豈料不爭氣的土洞，立即坍塌而下，將他埋入其中。
含著沙土，他咒罵不已。泥土蓋住他之前，他聽見了田老頭爽朗的爆笑聲，恨不得掐斷其脖子。
嘲笑聲越發(fā)放肆，河浪拍擊巖石應(yīng)和，他雙手用力一撐，便站了起來。如抖篩一般震落身上的泥土，又連跳了幾下，左右前后晃動著腦袋，倒出耳朵里不肯離去的散土。
當(dāng)他干干凈凈站立在經(jīng)驗(yàn)老者面前。“為什么吵架？”田老頭突如其來一問。
“什么！”
“你和樹子為什么吵架？”
一陣心虛驚慌，眼神垂落在地，他踢著小石子回答：“我......我沒有！”
他和樹子，不僅是激烈的爭吵，而且他還咬掉了樹子耳朵上的一塊肉?？上恢?，該如何對田老頭言語這一切。
“野人并不是學(xué)什么都快，比如撒謊?！碧锢项^錯(cuò)認(rèn)是棚屋伙計(jì)嘴里咀嚼的那些事情?！叭绻行┤俗⒍☉?yīng)該要?dú)⒌?。老子是不會偷懶的，你怎么說也是老子的兒子?！?p> 鷹眼重現(xiàn)，愈發(fā)犀利，他清楚田老頭已然萌生殺掉小扒皮的念頭。
不知道如何開口，如咬著一口黏糊糊的干涸油脂，找不到縫隙。
故意躲避經(jīng)驗(yàn)老者的目光，不知道為何，老錯(cuò)覺痊愈后老頭的眼神似乎和從前不太一樣了。甩去胡思亂想，他看著叢草里游竄的蜈蚣、河洼里的小魚，無比羨慕它們的無拘無束。默默地注視許久，他甚至不愿意有任何念頭在腦海里跑來跑去，打擾了這片自由自在。
轉(zhuǎn)眼，他忘記了一切，就像一只回到洞里的小動物。隨便什么，兔子、老鼠，其實(shí)像什么都好。他覺得很安靜，整個(gè)世界都不再有任何吵吵嚷嚷，更不用費(fèi)力琢磨每件事情。
做人到底有什么好？
霎那，周遭可見的人族痕跡礙眼至極，按耐不住拔掉腳邊野草，連根拔起，將腳邊清理一小片荒地?？墒撬仨氄一匕谞敔?shù)亩倘?，沒得選擇，或許白爺爺依然活著，等著他去救。下山時(shí)，對此信以為真，然而隨著白晝交替，他明白希望越發(fā)渺茫。
恍惚一陣子，他渴了，站了起來，準(zhǔn)備喝點(diǎn)河水。又看見魚在河畔的小流里自由自在的玩耍，他仿佛看見了自己在伶俜山上跑來跑去。水中倒影越來越大，從迷離變幻真實(shí)，于是他慢慢地往河里深處走出，一直走到那片林子去。
“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還學(xué)魚。野人就是野人，不是什么都最強(qiáng)。河水看著清澈，臭小子知道有多深嗎？”田老頭攔腰抱起他，往河邊直拖。“看見草在水里漂浮就以為是河底，不要命了是吧！”
雙腿使力踩蹬，泥沙往河里奔跑，鞋頭在地上劃出兩道凹跡，他喊道：“放開我！林子、石洞，還有白爺爺都在那?！焙铀陨眢w流淌而下，他卻覺得甚是溫暖。
“臭小子，白爺爺不在河里，在你心里。”田老頭猛戳著他的胸口，丑陋的臉稍有松跡?！霸谶@里?！?p> “你騙人。我看見了，白爺爺分明在水里，母狗又在欺負(fù)公狗了。白爺爺讓我快去抓田鼠，他肚子餓了?！便y發(fā)在他臉上撫過，咆哮聲震耳欲聾，他再不離開石洞即將坍塌成墟，白爺爺?shù)呐饛牟贿d色虎嘯狼嚎。
“白爺爺住在臭小子的胸膛里，誰也搶不走?！碧锢项^伸手拿來腳邊的木枝攪亂了河水，抓起他的后領(lǐng)拎到水面，他的下半身幾乎摩擦著河灘?！氨牬竽愕难劬纯?，這只是渾水，哪來什么東西?！?p> 低谷沒了，母狗公狗沒了......一切都消失不見了，他不顧一切撲進(jìn)水里抓撈，白爺爺支離破碎的臉旋即沉入河底，毫無痕跡可尋。
“不！”他沖著那張還未習(xí)慣的丑臉嚷叫。“你還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