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終于出洞(二)
暗道盡頭的大石頭沉重無比,簡直就是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無論他們倆如何使力向外,石頭還是紋絲不動。
一番努力之后,他們頹廢在暗道中,擠成團,膝蓋頭相對,額頭相距不過一拳頭大小。破左耳都能聞見田老頭呼吸里還殘留著酒味,那是臨走時一飲而盡的一杯米酒,勝過往日所有破酒。顯然馬三怕今日一別,恐難再難相見,于是拿出了壓箱底的米酒送別。
“臭小子,拿出你的野勁!”許久不見動靜,田老頭斥道,“木屋也沒飯吃嗎?”
“囫圇塞了碗湯粉?!彼亩请顑?nèi)傳出一陣咕咕聲,比嘴巴誠實。
“破左耳!”管家拉住馬韁,大聲喊叫。
石頭外有人叫喚他!他聽得真切,絕對錯不了。貼耳傾聽,來得竟然是熟悉之人。
“老怪物,還不幫忙!”咋聽老怪物熟悉的聲音,正在推動石頭的破左耳莫名感動。然而,他卻懷疑這只是幻覺,老怪物才不會料事如神猜出,怎知他正困身在石頭下?
他的手從只夠手掌穿出的小洞里抽回,正當他們灰心氣餒之際,一束橙色薄光射了進來,由小而大,石頭朝右邊漸移。
然而,石頭沒有如他所期待漸漸移開......根本紋絲未動。
一張不該出現(xiàn)在此處的臉卻晃動在縫隙外,真的出現(xiàn)了.....依舊鬼魅駭人,仿佛深埋地下許久不見天日的蒼白。
“還不下馬,搭把手?!惫芗宜︻^朝端坐在馬背上金蝶喊道,鈴鐺隨之狂舞。
“我是你的.....”金蝶忍住了怒火,翻身下馬,與他一起推動大石頭。
“除非你還想伺候城衛(wèi)軍?!惫芗一卮?。
那是一塊足以兩個人躺下而眠的巨石,野人之怒已然從石頭邊沿的縫隙間破土而出。為了能夠出去,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辦法。
移動大石頭他無能為力,但是鉆土洞可是他擅長之事,怎奈暗道出口兩旁的土下皆包裹著巨大的石頭。又因為石頭蓋在頭頂之處,蹲著的身體無法展開,雙手使不上力氣,只能一點一點慢慢挖掘。
進度緩慢令人煩躁,只要能挖出夠四個手掌的大小,否則以他們倆人的力氣必然能推動。田老頭在身后,將他刨下的泥土往后運去,不然堆積在狹窄的暗道里,無處可容身。
管家迅速起身,顧不上他的衣尾已經(jīng)被污水侵占,伸手從白色的馬袋子里拉出一捆繩子,一頭將石頭五花大綁,另一頭綁在馬鞍上,旋即怕打示意白馬。通人性的白馬賣力奔跑,管家雙手推石,雙腳頂在大樹根處,頑固的石頭終于緩緩移開。
不一會兒,便露出足夠大的縫隙,破左耳率先爬了出來,轉(zhuǎn)身朝田老頭伸出手,將他拉出暗道。
“是你?”看到金庫里的那張臉,金蝶無比興奮叫道?!肮?,居然是你,那個干凈又無畏的小屁孩?!彼闹父乖谒樕洗蛉θ?。
金庫房那夜的點點滴滴從她黑色眸底噴射而出,強烈刺眼。“你......你......你怎么,你怎么在這里?”一陣暈眩令他不由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她那燃著兩簇火焰的眼睛。
“老情人?”田老頭一臉詫異,“臭小子,你哪來的相好?”
“現(xiàn)在不是交配的好時辰?!惫芗液敛涣羟榇驍嗔私鸬幯拇阂猓沂种钢贿h處向他們奔跑而來的一匹黑馬?!皹渥託⒓t眼,馬三估計快要撐不住了。拿著,你們一路向前千萬別再回頭。紅房子自然有人照顧你們。”
“你不一起走嗎?”破左耳抬起眼皮便看到了兩塊鐵皮,上面清晰可見他們的名字,一旁的田老頭伸手將它們收入囊中。
“拿人錢財替人跑腿?!惫芗铱戳艘谎劢鸬?,無奈道,“我還得送她回家?!?p> “無道先生,那可不是普通錢財?!苯鸬麐陕曁嵝?,身體卻托付在他肩上。
“你有名字?”他沒控制住詫異,這是第一次聽到管家、老怪物以外的稱呼。無道,什么道理都不講。恩,無道這個名字很是貼切。
“我是人?!惫芗乙琅f笑得詭異。“是人就有名字?!?p> “真名嗎?還是和管家、老怪物一樣的稱呼?”顯然,眼前這個叫金蝶的女人所知道的,正是他不知道的一部分?;蛟S他了解的老怪物才是無道先生的一部分。
“他娘的,要不要給你仨燒壺熱酒,再上幾樣小菜?!碧锢项^問。
“沒時間敘舊,拿著通行憑證趕快撒腿就跑。逃跑,你們總會吧。樹子瘋了,揮劍就殺人,一個個倒下,馬三估計撐不了多久?!惫芗胰徊活櫵麄冄劾锏恼痼@和疑惑。“想不到,你們和馬三的交情如此之深。為了你們倆,他可得傾家蕩產(chǎn)、族毀人亡,還未必如愿。”
“樹子怎么了?馬爺他......家毀人亡是什么意思?”聞言,他錯愕不已。
在爬一條暗道的時間里,似乎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
“你的好兄弟為了抓住你們好領賞金,已殺人如剁蘿卜?!惫芗胰鐚嵏嬖V他?!澳憔炔涣苏l,也改變不了事實。離開這個地獄吧,別讓馬三的族人白白犧牲。你若活著,或許能讓死人變得有意義些。破左耳,你認識的樹子已經(jīng)死在金子的光芒下?!?p> “不!”他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停安慰自己。“樹子喜歡金幣而已,不會殺人...不會...”他的眼前浮現(xiàn)了樹子握箭的模樣,搖頭抖落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實。
“老子還沒播種,不就是有你這么個兒子,哪來那么多不會?!碧锢项^伸出胳膊,環(huán)上他的肩膀?!皹渥雍鸵叭送醣揪筒皇且宦啡??!?p>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等待這個機會很久了。下一次見面,希望你能改掉野人蠢笨的壞習慣?!惫芗易⒁曋隗@愕中還未緩神的野人王,轉(zhuǎn)而向同樣滿身污泥包裹的田老頭交代道,“照顧好他?!?p> “戴上,不許摘下,除非你死?!惫芗覐鸟R肚下取來一個項圈遞給他?!熬彤斒莻€紀念。以后,再也不用見到你了,終于可以睡個省心覺。”
已經(jīng)是第二樣禮物了。“老怪物,你要去哪?”又是分別,他討厭這種感覺。短短時間里,他已經(jīng)被迫接受了太多的離別?!耙院笕ツ恼夷悖俊?p> “只要你戴上項圈,我們就還有機會能再見。”管家上馬,伸臂指著他手心里發(fā)黑的項圈,近乎是命令,“戴上?!?p>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大路上傳來,整個大路都在震動,地上的污水飛濺成雨,往河畔落下。
“臭小子!”田老頭拉著他,“還傻等什么,等他來抹你脖子嗎?”
末了,田老頭只能強行抱著他上了馬,揚起鞭子,驅(qū)馬飛馳,與管家金蝶分別朝大路的兩個盡頭逃亡。
黑馬似乎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毫無猶豫朝著紅房子奔跑。路旁的山與河都受了驚嚇,朝身后迅速倒退。
腦子里嗡嗡聲如雷亮響?!皹渥樱粫⑷说?!”他開口重復道,仿佛是這是一句誓言?!八粫??!?p> “人會變的。眼下擺放在他面前的可是金幣,堆積的金幣很難有人能不受誘惑,能抗拒的都不是凡夫俗子。何況,這本就是樹子心心念念的東西。這是他內(nèi)心的欲望,如養(yǎng)在心中的毒蛇,他必須喂養(yǎng),否則如毒蛇在心中釋放毒液,他可無法忍受蛇毒發(fā)作的痛苦。”
“所有的人都養(yǎng)了毒蛇嗎?”他好奇。
關(guān)于人性,他知之甚少。比起野林里的動物,他對人性的了解,恐怕并沒有比出谷的時候有所長進。
“有人養(yǎng)毒蛇,有人養(yǎng)真神,有人養(yǎng)老虎,總而言之什么都有人養(yǎng)?!?p> “喜歡金幣養(yǎng)毒蛇,那我喜歡劍,養(yǎng)的是什么?”他惶恐至極,兩手抓住大腿,卻什么感覺也沒有。
“劍靈吧。聽說一把好劍,和人一樣有靈魂。”
“那不好的劍呢?”
“都差不多吧,人畢竟有好壞,往往沒有養(yǎng)好靈魂,就被無窮無盡的欲望給吃了個干凈?!?p> “田老頭,我不想要有欲望,如何趕跑它們?”欲望兩個字,對他而言比老虎餓狼遠遠可怕駭人。他甚至不知道欲望長什么模樣,有什么厲害之處,他應該拿什么和它們決斗。
“那得看你的目的?”田老頭的聲音隨著馬背上的顛簸而抖動,“人的欲望未必都是壞的,也有好的啊。比如你為了救白爺爺,來到皮革店;為了實現(xiàn)白爺爺?shù)男脑?,不惜出谷為他尋找短刃就是一個好的欲望。”
“那...那那,那我養(yǎng)著白爺爺嗎?”他伸手撫摸著自己起伏的胸口,一陣溫暖傳向手心。
“當然?!?p> 得到心滿意足的答案,恐懼立即消散,仿佛那條在他胸膛上吐著信子的毒蛇已經(jīng)遁逃而去。而躺在他溫暖濕潤的心房上假寐的是一頭銀發(fā)的白爺爺,鼾聲正如雷。
他摸著脖子上的項圈,回望后方,他知道只要戴著項圈就一定能再見。
一道閃電,從西北方向的仙嶺山脈的最高峰處直徑劈開夜幕,露出了一道慘白的傷口。
仿佛是博赫努一擎劍在天穹之上,一聲怒吼,風吟射出的劍芒在窮追不舍。
后有兇神惡煞的追兵,前方茫茫未知。城里城外皆是博赫努一的管轄范圍,僅憑兩張鐵皮,他和田老頭真的可以重獲自由嗎?
對此,他深感懷疑,毫無信心。被閃電避開的夜幕又迅速聚攏,無盡的傷口轉(zhuǎn)眼愈合......鋒利的雨針如亂箭齊發(fā),扎在裸露的肌膚上,一陣陣粗針扎肉的疼楚。
他微微側(cè)轉(zhuǎn)頭,仰視著神情肅穆的田老頭。經(jīng)驗老者的雙目直視前方的黑暗,眼神里閃爍著熠熠的堅定。第一次見到這種決絕而果斷的眼神,是在田老頭與竹鬼們面面相對時。
時過境遷,他對這種眼神所散發(fā)無畏仍然深感困惑。面對所恐懼的事情,人的眼睛應該充滿了害怕和不安,然而他在田老頭的眼睛從來不曾見過。
風雨交加,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