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銀杏果子
肚皮最誠實,早已咕咕直鬧。
竹林盡處,可聞溪水潺潺,沿著濕漉漉的叢草而上。
小徑兩盤的露水打濕了他們的膝蓋,土地逐漸泥濘。清新的味道涌進鼻孔,令人頓感精神抖擻,卻一點都不解餓,卻使肚皮鬧得更厲害。
踩在溪中的大石頭上,聆聽水流如箏聲,又若急雨敲階,轉(zhuǎn)眼便細雨撫桐......他們已意興闌珊,此時就算神仙下凡,也不如一碗米粥誘人。
旋即,他找了一塊干涸的石頭背對背坐了下來,雙腳已經(jīng)麻木,索性脫下鞋襪,將腫脹的腳趾頭埋入涓涓水流之中浸泡。透心涼意即刻從腳尖蔓延而上至渾身,止不住一陣陣顫栗。
視線飄遠,就在不遠的前方,只見溪水從山澗飛流而下,濺出許多美麗的小花,似霓裳仙子翩然起舞,一個飛旋化成水氣氤氳在他們面龐上。
潮濕腐爛的氣味被拋在了身后的霧氣里,他們趁著休息的空隙將五臟六腑都洗滌一遍。
“真美啊,可是一點都填不了干癟的胃袋子啊。”田老頭摸著肚子抱怨。
倏然,一陣惡臭撲鼻而來。
“你的腳泡在屎坑里了嗎?”田老頭疾呼,一手掩鼻怒目斜視,一腳嫌棄地推開他?!坝卸噙h滾多遠?!?p> “彼此彼此?!彼套∨鸱创较嘧I,反正分不清楚究竟是誰的腳臭氣熏天。兩個人如頑童在石塊上推搡來回,不分勝負,惹得水花飛起如雨下。
“蒼天在上,老子只是兩天沒有洗腳啊?!碧锢项^掬起了一掌心的溪水,湊近鼻尖嗅著?!耙欢ú皇俏覀兂?.....”
“恩,溪水臭。”他舔著干澀的嘴唇猶豫不決,實在難以下嘴。原本清澈的溪水頓時污濁一片,他開始相信田老頭的謬論,或許真不是他們的腳臟,“林子臭?!彼a充道。
一巴掌猛然從后腦勺直招呼,“臭小子,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碧锢项^怒罵道?!耙傲帜膩沓裟_丫的味道?”
腰部往前一滑,他及時躲過突如其來的攻擊,那一巴掌撲了個空。
空手尷尬極了!田老頭只好抓抓空氣,佯裝逮住了小蚊子,然后往大腿上一抹,嘟噥辯解道:“草叢里的蚊子比起住家的狠心多了,真要被它吸上一口,非得脫半身血不可?!?p> “那也沒有你的心黑。”他絲毫沒給老頭留點薄面遮羞?!坝植皇俏?,就算是,鬼也不稀罕喝你的臭血?!?p> “呸呸呸。就你嘴巴最臭。唉,老子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打你了。”田老頭這次沒有噼里啪啦招呼他的后背,而是伸長手臂,攬過他的肩膀,無限感慨?!安徽J老都不行,有心無力啊。野人破左耳終于從男孩長成男人了??纯矗侧仓背?,轉(zhuǎn)眼就比老子高了?!?p> “來來來,不就挨打,又不是第一次?!彼酒饋?,大大方方走到田老頭跟前,雙膝一弓,把后背呈上?!氨M管來,放開打?!?p> “滾。你不疼,老子還嫌手疼?!本o接著又是一陣咒罵聲。
“吃吧?!彼麖男淇谥忻隽艘恍×A圓的果子。
“弒父的戲碼這么快就上,適才父慈子孝,轉(zhuǎn)眼就想毒死老子?”田老頭揚眉相問,望著他手心里的小果子一臉質(zhì)疑,始終不曾接過來?!俺粜∽樱闾驌衾献拥淖宰鹦??!?p> “銀杏果?!彼税籽?。
“老子又不是你,騙誰呢?銀杏果長得渾身黑不溜秋啊?這分明就是污垢團子,滾滾滾?!碧锢项^賴得再多瞧他一眼,附身搓揉其腳趾頭,呲牙嫌棄。“這么惡心,一定不是老子的?!?p> “能長生不老?!闭驹谇胺降乃^續(xù)說服?!耙院竽憔涂梢蕴焯齑蛉肆?。”
“唉,野人真不擅長撒謊?!碧锢项^搖頭感慨,起身往前走去。
走了十幾步,回頭一望剛剛洗澡的地方,又繼續(xù)往前走了十來步,回望并滿意點頭,這才安心地彎腰掬起一手心的溪水往嘴里送。緊隨其后的他也急忙上前,如饑似渴豪飲個痛快,順便還洗了臉,挺直腰背,仰望天空,頓覺神清氣爽。
“騙人是野狗?!彼┮娚袂閲烂C的田老頭似乎在琢磨什么,于是加重保證。
“野狗不騙人?!苯栌盟痪们皠倓傉f的話反擊,田老頭把褲管子往大腿根部卷起,搓著小腿肚,時而還不伸長鼻子聞聞。
“野人的心是紅色的。”看著充滿懷疑的田老頭,他再度保證,手指頭用力戳著胸膛。
“豬心也是紅色的。”
“不吃,拉倒?!?p> “哪來的銀杏果子?”田老頭終于抬起頭?!霸趺催€是黑色?”
“我拿來的時候明明就是白色,誰知道藏在懷里就變成這個顏色了,餿了?”他猶豫了一下,便決定坦白相告:“銀杏樹神贈送的?!?p> “那群娘們瞎編的故事,你真信呀?!碧锢项^突然神色一變,指著他的肚子罵道?!俺粜∽拥哪c子比鐵棒都直。你跟了老子這么久,就沒有趁機學點壞的,好讓直溜溜的腸子打個結(jié)?!?p> “她沒有騙我的道理。”他堅定自己的感覺,銀杏樹神的眼睛清澈如溪水可見底部所有東西。
“騙人要講道理,天下還有騙子嗎?”田老頭氣得直搖頭?!澳憧垂盘倥逵心膫€女人是良家婦女?”一聲聲長嘆,一聲比一聲綿長?!耙阅阕约撼?,老子餓死老死也不吃?!?p> “我吃了啊,不是沒事?!?p> “這些年,老子果然真是對牛彈琴。”田老頭拾起溪中一小塊石子,如箭疾馳射向他的身體。“你你你......就算是塊朽木,到了今日,老子也應該雕出個人樣了。你......臭小子你這是要氣死老子。毒藥一定要立即見效嗎?就不能拖后十天半個月再死嗎?”
一臉費解,他解釋道:“我只是想你長生不老,任何時候心情不好,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我絕對不會嫌棄你老了,就欺負你。”被古藤老怪丟出來的那一個沉睡中,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田老頭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老子死不死有什么關(guān)系,人生自古誰無死?!碧锢项^突然暴躁起來。
“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彼幌嘈诺鬲z之說。
“你不應該只是塊廢鐵?!碧锢项^跌落在石頭上,擦著臉上的水漬嘟囔著,“不應該啊。”
“那......那那我應該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下山后,竭盡全力地學習田老頭所教授的文字和普語,他一遍遍死記硬背,一次次咬牙重復。可是他知道田老頭并不滿意他的成績。如果沒有田老頭,他還是那個見著人族還不敢與之對面而立的野人,只能指手劃腳,吞吞吐吐、斷斷續(xù)續(xù)表達含糊不清的意思。寧愿田老頭罵他,揮著鞭子追著他打,也不愿意看見老頭搖頭嘆息,他十分厭惡這種不安的感覺。仿佛白天遠去,黑夜來臨,再也等不來另外一個白天。
“精鋼?寶石?誰知道呢?總之不應該是這樣的......”田老頭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皼]這么倒霉吧!”
“你教,我學?!彼难劬季既缌一鹄佑∈难浴?p> “唉,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教你,也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學?!碧锢项^走到岸邊,用衣尾抹了干雙腳,套上鞋子,開始整理散落在岸上的包裹,那是他踏入溪水中拋向?qū)Π兜男欣??!昂芏嗍虑?,老子自己都沒折騰明白?!?p> 噩夢余下的恐懼如濃霧重新來襲?!耙叭说拇_沒有人族聰明。老頭,你教,我會努力學。一遍不行,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千遍萬遍......”他開始害怕了,盡管還不知道為什么。
仿佛是石像屹立在溪水中,越發(fā)冰涼的水流不斷沖刷著他的腿肚子,麻木攀爬,如千萬細絲,將他團團裹成人蛹。
望著日漸衰老的背影,一陣陣悲戚泛起。仿佛,他又回到了石洞前,眼睜睜看著一切發(fā)生,卻毫無力氣改變。他知道田老頭的用心良苦,可是這樣的話他斷然說不出口。人族的世界,野人不懂,什么都不懂。他是必然要去陰城的,注定要加入暗夜鋼軍,只是他現(xiàn)在還未像個人,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他想這大概是田老頭失望的原因吧。恨鐵不成鋼,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或許不干你的事,老子到底不是那個雕琢璞玉的人?”田老頭開始自我懷疑。一切都靜止不動。
不一會兒,老頭又發(fā)出他一貫的、無所畏懼的大笑打破了凍結(jié)的空氣?!斑€沒有吃飽,想這些做什么?臭小子,拿來,老子吃了就是。大不了就是一死,”田老頭搶黑色白果,正碰著牙齒,就被他摳走。
“萬一,我吃不死,你吃卻死呢?”他一看白果被啃掉了一小塊,朝田老頭喊,“吐出來。我可不想這么早毒死你?!?p> “胡說八道。老子又不是豆腐捏造,這鐵打的胃腸,區(qū)區(qū)一顆白果能奈老子如何。拿來,老子快餓死了?!碧锢项^做了吞咽的動作,立即伸出討,雙眼卻望著四周皺起眉頭,“不該啊,野林再窮也都有點吃的啊。瞧瞧這水這草富得滋滋冒油,怎么可能獨沒有人吃的東西呢?”
“這是樹神給我吃的?!彼麑⒐油炖镆粊G,沒有咀嚼就吞了下腹。
田老頭盯著他看,像是他背后有人似的。半響之后,“臭小子,搞不好那個自稱樹神的女人沒騙你。老子看到果子在你嘴里變成白亮的一顆鉆石?!?p> “胡說八道。我已經(jīng)吞下去了,你惦記也沒有,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吐出來?!彼鹧b吞咽。
“還有沒有多余的。那女人不會只給一兩粒吧。這種果子要送人,都是整袋子相贈的???,給老子幾粒墊肚底?!碧锢项^撲了過來,雙手在他身上搜刮起來,“老子餓死了,剛才那小點皮屑和吸空氣似的,不管用啊。”
他就站立在原地,像木頭一樣杵著讓田老頭檢查。
“臭小子,真沒有多余的!”田老頭將他的衣服翻了好幾遍,終于相信他沒有私藏?!笆裁礃渖瘢痪褪莻€吝嗇的女人。”
“長生不老的果子能整袋子送來送去?”他推開田老頭,徑直朝前走?!捌鋵嵆粤艘稽c用都沒有,這點大小的果子吃了和沒吃一個樣。我也快餓死了,快找找吃的吧。也許有老鼠窩在附近呢?”他想起烤鼠的味道,頓覺口水直流。
“臭小子......”
田老頭剛一開口,破左耳一個反手便將剩下的果子丟進他的喉嚨?!岸舅滥氵@個丑老頭,圖個耳根清凈?!?p> 田老頭迅速跟上,丑臉堆砌起笑意,沖著他喊道:“臭小子才不舍得。家有一寶如有一老,老子就是臭小子的城堡。”
“野林擁有城堡的男人名叫博赫努一,不是田杰?!?p> 破左耳扭頭便看見那一雙已然渾濁的眼睛,隨時間逝去了神氣,不復當日的犀利,卻依舊讓他如荊棘在背。每當田老頭神情肅穆,他都有一種天塌地陷的錯覺,無法承受恐懼如無形的巨浪即將淹沒。然而當絕望的他在懸崖之邊徘徊,閉眼等待死神召喚之際,田老頭又會突如其來露出獨有的丑陋笑容,釋放那巨浪歸海,將無窮無盡的恐懼驅(qū)散。
“嘿,晚餐有著落了?!碧锢项^如巖石深沉的神情終于綻放出笑容,指著邈遠處,只見溪邊田埂外,小手指般灰色的裊裊炊煙在山坳里飄升,似乎也飄來了熟食的味道。
“熱湯滑下喉嚨的感覺真是令人通體暢快?!彼蛄颂蜃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