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是給客人唱個曲兒嘛,又沒什么大不了的?!?p> “如果真沒什么大不了的,為什么你要學(xué)曲子,梅姨卻那么生氣呢?”
“阿娘是大人了。大人可以的?!?p> “可是哪個大人不是從小就開始學(xué)的?再說為什么只給邵員外唱曲兒呢?難道為了賞錢連…”臻兒差點說出了“連廉恥都不要了”的話??墒窃谏缴系臅r候他就不喜歡李燕子的阿娘九月紅這樣說她。如今自己更不能如此說對自己那么好的梅姨了。
“……”阿留語塞,也有些氣上來:“那你是什么意思嘛?!?p> “沒什么。”臻兒泄了氣,自己說這些做什么?弄明白了是非又能如何。
阿留卻氣堵在喉嚨里不順暢,非要白扯幾句才行。
“怎么又不說了。你不就是說阿娘說彈琵琶唱曲兒不好,不讓我學(xué),自己卻不但學(xué)了,還做給黃員外。你說阿娘是貪錢的壞女人?”阿留難得邏輯如此的清晰。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臻兒。梅娘給她啟蒙三年了,女四書也斷斷續(xù)續(xù),挑挑揀揀地當(dāng)成故事給她講了一些。阿留現(xiàn)在把那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賢婦不以聲色悅?cè)恕钡脑挾枷肫饋砹?。心想:“難道臻兒是說阿娘言行不一,為了錢給邵員外唱曲兒嗎?臻兒怎么能這么說阿娘呢?”
這樣想著阿留更氣了,大著嗓門反問道:”就是為了錢又怎樣?沒有錢就沒有飯吃,那不就得和那兩個乞討的小兄妹一樣了嗎?再說阿娘賺錢不也是為了我們嗎?你吃的飯難道不是阿娘賺的?”
“啊,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闭閮含F(xiàn)在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他想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是梅姨又不是君子。再說自己心安理得地享用這一切豈不更是“無道”?
而且梅姨的舉止優(yōu)雅,賢惠能干,更是一個好母親。那個嗜酒如命對燕子動輒打罵的九月紅怎么能相比??墒牵墒恰?p>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說的不是阿娘,對吧?”
“可是,我……”臻兒正在心里天人交戰(zhàn)。他既不想撒謊,也無法向阿留說出心中的困惑,不由得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去。
阿留雖然是個憨直的性子,見他的樣子只道他在腹誹阿娘。她氣得騰得一下站了起來,道:“我阿娘待你那么好,你還罵她…我們都待你那么好,你看不起我們,你…你沒良心,你才是壞人?!闭f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臻兒既不能說自己完全不是那個意思,更不能說自己就是那個意思。一時憋得臉通紅,看著阿留的臉上淚水就著煙灰,又成了花臉了,就要拿手去擦。阿留一巴掌把他的手打開,抽噎著道:“不用,再也不用了。不和你好了。反正我也知道你早晚要走的。不如你現(xiàn)在就走,走,走開!”
臻兒又愧又急,一半覺得自己錯了,另一半?yún)s告訴自己難道這不是實話嘛。正心里亂著,阿留又下狠手推了他兩下。臻兒一跺腳,轉(zhuǎn)身進(jìn)了艙。
兩個孩子只顧著鬧情緒,完全忘了顧忌周圍是否有人注意。梅娘就在船頭,把阿留的大嗓門聽得清清楚楚。她高高地抬著頭,如泥塑般一動不動,直直地望著岸上高聳的百香樓,面沉似水。張老六擔(dān)憂地盯著她筆挺得幾乎僵硬的后背,手上的纜繩幾乎盤成了一團(tuán)亂麻。
“張掌船好,梅娘子好。好久不見你們泊碼頭了,想你們得緊。”尖尖的聲音打破了尷尬的安靜。只見一個青巾包頭,同色的短襖,臉色黝黑的婆子拖著個木輪車停在碼頭邊上。車上是兩個裝滿了活魚的木桶。只見她灰色的裙子系得老高,露著一雙著洗得發(fā)白的黑布鞋,寬大的腳板把鞋撐得像個扁頭鯰魚。
這是碼頭上賣魚的婆子,偏又姓于。于婆子笑得一臉紋路,熱情地問道:“我剛才看見黃員外身邊的寶亮哥兒了,貴客要上船了吧?我趕緊送來早上才打上來的鮮魚,還活著呢。你看,跳得多有勁兒。喲,梅娘子這是看什么看得這么出神?”
梅娘聞言回過頭來,眼神放在于婆子身上盯了半晌,才怏怏地道:“是于嬸子。嬸子辛苦了。那就還是和以前一樣吧?!?p> 于婆子正被盯得有點后脖子發(fā)涼,聽梅娘如此說,知是生意做成,馬上由堆起了笑臉,一邊回身去撈魚,一邊嘴里不停地奉承著:“好嘞。幾條大的做糖醋,小的做清蒸,不大不小的做魚膾。誰不知道梅娘子好手藝?!?p> 張老六聽到梅娘如此說,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木桶拿了過來,和于婆子去她車上挑魚,梅娘回艙里取錢,看到在角落里把自己卷成一團(tuán)的臻兒,卻仿佛沒看見一般,開了妝奩取了錢轉(zhuǎn)身又出艙去了。
船上要保證客房寬敞舒適,其余的部分則是緊湊逼仄。沒客人的時候臻兒睡在客艙的地板上,客人上船后就把鋪蓋放在梅娘夫婦和阿留的床間窄窄的過道上,把后艙本來就小的空間擠得滿滿的,阿留有次起夜甚至踩在了他身上。臻兒從沒有以為苦,反而覺得睡在這一家人中間很心安。
可是剛才梅娘陌生的神態(tài),讓臻兒忽然有了一種無處躲藏的窘迫。他開始想念環(huán)抱著徐村的蒼嶺,從小玩到大的滴翠山,瀾水河。他一想到這些鼻子就酸了。他努力的忍住眼淚,仿佛念咒語一般默默地對自己道:“臻兒是男人了,臻兒不哭;臻兒是男人了,臻兒不哭……”
正當(dāng)他幾乎被自己的魔咒加身的時候,忽聽到船頭那兒一聲怒喝:“你們要抗稅嗎?”臻兒嚇得一激靈,一轱轆爬起來扒著小小的窗戶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中等身材,面目黝黑得堪比張老六的皂衣衙役站在船頭對著于婆子喊著,梅娘和張老六站在兩邊勸著。岸上還有幾個青皮圍著于婆子的木輪車,鼓噪著要把車推走抵稅。
這姓賈的衙役并不是什么班頭,只不過被派來碼頭管事的人權(quán)利極大,所以無論哪個被派來,在這里討生活的三教九流都趕著溜須叫班頭。這幾天衙門里人手緊,他便叫了幾個相熟的青皮閑漢跟著他狐假虎威。
只見于婆子一手死死地把著她剛送上船的一桶魚不放,這還沒付錢呢。另一只手揪著賈班頭的皂衣下擺,擔(dān)心盯著岸上的推車,梗著脖子喊著:
“那也不能收得這許多啊。我們還活不活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真狠得下心來。就說從去年夏末起,這都加了幾次稅了?怕是先前老皇帝時的三五倍都有了吧。”
“住嘴!”賈班頭喝道:“皇上的事兒豈是你這個魚婆子能瞎嘮叨的?再在這兒妖言惑眾信不信我真讓你吃牢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