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警官顯然跟方立時很熟,在我被帶出門的時候,我看到方立時拉著張警官站在一邊聊了幾句,并向我指了指,我駐足,想聽聽他們都說了什么,卻被看守推了一把:“快點走?!?p> 我只得拖著腳鐐拖拖拉拉地回了我那只有幾平方的小黑屋。
我坐在冰冷的床板上,默默將記憶里能記得的課文、詩、詞都再一遍地背誦:大江東去,流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細(xì)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君不見長峰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我的記憶一向是那樣的好,從李白到杜甫,從王維到蘇軾,我的腦子里有太多的東西,但是回憶總是有盡頭的,背完了所有的短篇,我開始背長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
我越背越大聲,漸漸沉浸在蘇軾所營造的詩意里,好象自己真的沐著月光,泛舟江上,只聽門外鑰匙作響,看守打開門:“陸經(jīng),拿著你的東西出來?!?p>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這里面什么也不問,叫干什么干什么即可。我抱著自己的東西出來,隨著看守走到走廊的另一頭,她站在一個房間前:“進(jìn)去。”我聽話地走進(jìn)去,她臨關(guān)門,放下一個袋子,聲音也變得比前幾日溫柔:“詩背得不錯,你們家人知道你愛看書,又給你送了幾本。”說著,砰一聲關(guān)上門,上了鎖。
我放下東西,環(huán)視了下四周,這個房間比原來的大些,有個小窗戶,還有空調(diào),最主要的,還有個小衛(wèi)生間,可以洗澡。
我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
熱水淋在皮膚上的感覺,就象焦渴的大地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有如重生。
我真的可以重生嗎?
我的親生父親段文昌得知消息后一定會有所舉動的,我相信,這次聘請方立時,一定是他安排老謝做的。他這種人,一向做事不會自己出面,非要曲折穩(wěn)妥才是他的風(fēng)格??墒?,三條人命啊,如果我不站出來,他會找誰來頂這個罪名?我不想讓他再造罪孽。因為我,老吳才會死于非命,他也太倒楣了,他以為,他在外面找個情人,生個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對不起我而已。世上多少這樣負(fù)心的男人都能紅旗與彩旗齊飄,還能繁衍一下自己的后代。至于會不會內(nèi)疚,只有問他們自己了。況且,這只屬于道德問題,法律不能拿他們怎么樣。而我,我原本也就做做棄婦或是怨婦罷了,現(xiàn)在,我的親生父親把我推到這樣兩難的境地,怪不得別人,我只有認(rèn)命。
對于象我這種受馬克思唯物論長大的人,在科學(xué)領(lǐng)域?qū)げ坏酱鸢?,只有把我的這種境遇歸于看不見摸不著的命運了。
當(dāng)然,還有宗教。
在裝著幾本書,一吃食的袋子里,我把那幾本小說扔到一旁,拿起了《金剛經(jīng)》。
我是最會看人臉色做事的人。鑒于剛才看守對我忽然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我拍門,要求給我拿些紙和筆來。
果然,看守并未訓(xùn)斥我,而是聽了我的要求,什么也沒問,過了沒多久,遞進(jìn)來一沓復(fù)印紙和一支小小的鉛筆頭。
我一字一句地抄經(jīng)文: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弟乞己。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己。敷座而坐......
如果說抄著經(jīng)文能立地成佛,那都是胡說。
我只是想借著抄書,讓自己能靜下來。
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想。
老吳出軌后的絕情令我心灰意冷,他的死,把我搞懵,養(yǎng)父的信又徹底打碎了我的前半生建立起來的精神世界,我慌不擇路,奔波千里,以為找到我的親生父親,就能找到真相,就能知道是誰殺了老吳,就能洗清罪名,就能知道我的身世。但是,突然冒出來兩個爸爸,親生母親對面不相識,她成了一個瘋子傻子,剛剛相認(rèn),還未叫她一聲媽媽,她卻又死了,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和我那個和尚爸爸與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有什么樣的恩怨情仇才使她多年流落在外,連親生女兒也不顧?還有我那個滿臉慈愛說他一直牽掛著我的和尚爸爸,我不是他親生,他卻要記掛我是為什么?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我恩重如山,但如今,他們得知是我的親生父親段文昌害死了我的兩個哥哥,他們會恨我嗎?還有大姐,我的哥哥毀了她一生,她也會恨我的吧......這些原罪,我需不需要背負(fù)?我認(rèn)罪,能替我的親生父親洗脫嗎?能讓他收手嗎?
還有,方立時說警方現(xiàn)在只靠我的證詞,無法定罪。這個案子要拖到什么時候?依段文昌強勢的性格,他是不會對這個案子坐視不管的,他會有什么舉動?我想快速認(rèn)罪,就是害怕他再牽連無辜的人進(jìn)來,可他會讓我死?
我真的想死嗎?
我才三十八歲,一生才過一半,我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晌仪鞍肷非蟮囊磺?,已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即使我不死,我要怎么才能重樹信心,開始新的生活?
我的新生活,是拋開我的養(yǎng)父母,拋開我的老朋友,拋棄原有的一切,投奔我那個做事冷酷鐵血的親生父親段文昌嗎?段文昌能取得現(xiàn)在的成就,肯定不是會是什么善男信女,就憑他對老吳和李怡下手之狠,還有他身邊人對他又敬又怕的態(tài)度,我一點也喜歡不起來他,更別提父女情深。
還有老謝。他現(xiàn)在在哪兒?他是被我那個控制欲極強的父親挾迫還是自愿在幫我打這場毫無勝算的官司?他和老吳如此之象,熱情、爽朗、世俗、玩世不恭,他對我的激情只因相處太過短暫又充滿了戲劇化,而暫時保持在饑渴狀態(tài),但等日日相對,熱情終有一天會消褪,他也會象老吳最后對我的厭惡一樣,急欲甩脫我的吧。到那時,悲劇會不會重演?
如果這樣,生活仍是一個循環(huán),有什么新意?
我覺得我在發(fā)胖。
常年健身突然停頓,肌肉變成脂肪,兩個多月的時間,腰越來越粗,肚子越來越大。特別是左胸,那個瘤子也在變大,不用仔細(xì)摸,便能摸到,偶爾還會疼。
只要能感覺到疼,就不是癌吧。我對我曾有的常識開始產(chǎn)生懷疑。
思慮過度的壞處就是,我的偏頭痛也開始不定期地發(fā)作。一疼起來,我就拿頭撞墻,眼淚鼻涕嘩嘩地流,象是犯了毒癮。
看守被我一次次發(fā)作的頭痛嚇住了,通知了方立時。
方立時來的時候,我的頭疼癥狀剛剛消失,蔫得象個酸黃瓜一般去見他。
他一見我,便開始大驚小怪:“怎么成這樣了?”
我以為他是指我太憔悴,故作嬌弱地說:“還好啦,就是偏頭痛犯得勤了,又沒有止疼藥,老毛病了?!?p> “不,我是指你怎么胖成這樣?!?p> 我很生氣:“這里的飯,每天不是白菜就是土豆,沒有油水,只能吃大饅頭,還老是吃不飽?!?p> “吃不飽?吃不飽還胖這樣?”
“是呀,不知怎么了,最近老是覺得餓,好象肚子里有個小人在幫我吃飯似的......”我說著說著,慢慢變了臉。
方立時是何等聰明的人,掃了一眼我的肚子,馬上站起來:“我去申請,給你做全面檢查?!?p> 我木著腦袋回了牢房。
我一邊抄經(jīng)文,一邊仔細(xì)回想。我有多久沒有來例假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生和死的問題,已經(jīng)把我變成了一個哲學(xué)家,哪里還有空去關(guān)注被困于此處的肉身。難道,變胖不只因為缺乏運動和每頓只含碳水化合物的大饅頭?
方立時的工作效率很高,下午,看守便過來給我戴上手銬,把我拉去醫(yī)院。
醫(yī)院永遠(yuǎn)是最繁忙嘈雜的場合了。長時間呆在一個小房間里不見人,猛地投身人海,竟然有點興奮。我如饑似渴地把目光投向一個個擦身而過的摩登女人,今年又流行穿闊腿褲了,而我身上不知是誰給我買的夾棉褲卻是緊身的。在等電梯的功夫,我對左右挾持著我的兩個看守說:“我去年新買的大衣,五位數(shù),只上身了兩次,今年就又過時了?!彼齻儗σ曇谎?,都面無表情,誰也不說話。我只得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我讓人家說什么呢?是說你再也沒機會穿了,還是說等你出獄再買新的?
先去做的彩超。
一進(jìn)彩超室,醫(yī)生只一句:“脫衣服。”
看守打開我的手銬,我乖乖地脫掉上衣,在幾只眼睛的注視下,脫掉上衣躺到床上。醫(yī)生拿個探頭在胸口來來回回掃了半天,語氣嚴(yán)厲:“左胸的這個結(jié)節(jié)很大,有病變可能,需要做手術(shù)?!?p> 探頭又掃到肚子上,使勁按壓兩下:“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