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懵懵懂懂
現(xiàn)實給麻雀開了個很殘酷的玩笑,于是麻雀表示,在越殘酷的世界里,生存的方式也要越不擇手段。
他們家世世代代是地地道道的巴西郡宕渠縣人。
良民。
比免除賦稅的賨人七大姓差一些,比流民和佃戶高級一些。
不過生逢亂世,良民卻成了被剝削最嚴重的階級。
少數(shù)民族有民族政策和結寨自守的能力,部曲佃戶有家主保護。
流民就更有意思了,他們并不打算遵循規(guī)則。
于是良民被裹挾成流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麻雀一家在益州第二次黃巾起義時被渠帥馬相擄走,老實巴交卻吃不飽飯的麻雀祖父在嘗到造反的甜頭后毅然決然的加入了黃巾軍。
在封建時代有什么比造反更賺錢呢?
沒有。
“既然大漢不能給予我們好的生活,我們?yōu)楹我獡泶魉可n天已死,黃天當立!”
“哦!”
尚在襁褓中的麻雀,就是在這樣的一幕幕反動集會里長大的。
他自小,就對漢王朝缺乏歸屬感。
局勢動蕩的很快,在他十二歲滿齡那一天,黃巾軍敗了。
馬帥死了,曾經(jīng)威風凜凜的“雜號將軍”被一名漢軍的校尉砍了頭。
追隨馬帥的爺爺也死了,他在臨死前,懇求麻雀和他爹原諒他。
不要恨我。
恨你什么呢?恨你把咱家從良民變成了流民嗎?還是恨你造了大漢的反?
你是我爺爺啊,你靠造反養(yǎng)活了我們。
麻雀不可否認他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漢王朝是存在敵視的,但那種敵視在絕對實力面前顯得無足輕重。
漢王朝的新代言人甚至可以無視他們的敵視,把他們重新招攬起來,如牧羊般圈養(yǎng)著。
劉焉表示:做我的羊,為我種田,為我打仗,寬厚仁義的政策要多少有多少。
曾經(jīng)的叛賊,也不是不能成為子民的嘛。
這叫化敵為民,還是救贖罪惡?
去他娘的罪惡,去他娘的敵人、信仰、正義。
我和我爹,只不過想吃口飽飯,有這么難嗎?
麻雀在幾次抗爭后被揍成死狗,僥幸活下來后就再不打算抗爭。
現(xiàn)實就是如此,打又打不過人家。相比流民時啃的狗尾巴草,軍營里的硬饃饃他不香嗎?
麻雀他爹啃硬饃饃時啃出了淚,他哭著說真香,麻雀他爺爺當年就是為了那半口饃饃,和同村兄弟搶出了火氣,最后硬生生的被砍掉一支臂膀。
因為那只臂膀的血性他受到馬帥的賞識,也因為少了那只臂膀,多年后的那場潰敗讓他沒能活著出來。
因為供給不缺的饃饃,營里、田里都開始宣揚劉州牧的仁義。
某天就連麻雀他爹也開始感嘆:“劉州牧真是個好人啊?!?p> 好人嗎?
麻雀想起他爹一年前跪在爺爺面前還聲嘶力竭的喝罵著劉焉是惡徒。
他手里的饃饃冒著熱氣。
原來好人和壞人之間的轉變,只需要一只飽食的饅頭。
那為啥還要用好人和壞人來鑒定人?
誰給我饅頭吃我就跟誰,這沒毛病吧?
后來,擊敗馬帥的賈龍將軍突然反了,他的口號是興復漢室。
麻雀追隨益州牧劉焉,剿滅了這支叛軍。
為什么兩家都是漢室,卻要互相攻訐呢?
麻雀不懂,也不想懂,他爹也沒打算把他往這方面培養(yǎng),他們繼續(xù)啃他們的饃饃。
再后來,統(tǒng)合巴郡的趙韙將軍也反了。
他們要攻打益州牧的兒子,說他是漢室的懦夫。
這一次,麻雀他爹竟然參加了。
他對麻雀說,劉焉父子引進蜀中一大批的外人,不把他們趕走,我們就活不下去。
誰都不能阻止麻雀活下去。
造反又失敗了,麻雀他爹死在戰(zhàn)場撤退的路上,臨了在嘆息。
為什么?為什么就要不斷戰(zhàn)爭呢?
他不想死,卻因為戰(zhàn)爭,不得不死。
聽說大漢太平的那一百多年里,咱們宕村人從沒死的這么快呢。
麻雀他爹臨死前眼中閃過一絲希冀,他嘆息著,不知在嘆息什么的離世了。
麻雀和陳恪說劉備來益州前并無兵役與戰(zhàn)事,那純屬扯淡。
他不知幾歷生死,才從死人堆里一步步爬到如今屯長的位置,漸漸坐穩(wěn)了這個靠掙命吃飯的活計。
大家都說麻雀老實巴交,祖?zhèn)鞯?,和他一同出來混的從兄,已?jīng)升到校尉職了。
可只有麻雀自己知道,怯戰(zhàn)、逃跑,是他生存的法則。
后來就是那個懦弱州牧和如今陛下的戰(zhàn)爭了,再然后是北邊曹公,再然后是江東。
所有的戰(zhàn)事都圍繞一個話題。
漢室。
生存在底層的麻雀第一次發(fā)出疑問。
何為漢室?
某天,那個身披白氅、揮著羽扇,被稱作丞相的貴人來到軍中,指著一幅畫說道:
“漢室就是…能讓所有人都吃上飽飯的東西?!?p> “所有人,不僅是你們,你們的親人,近戚、你們村、孩子,世世代代?!?p> “噢!”
所有鄉(xiāng)巴佬都發(fā)出軒然大波的嘩然。
這世上,還有這種神奇的玩意嗎?
“漢室還能給你們田地。”
“減免你們的賦稅?!?p> “等漢室重奪天下,就能讓所有人都吃飽,有田可種,有屋可住,有尊嚴的活著?!?p> “所有人都能和睦活下去,世間就再無戰(zhàn)爭了。”
“所以,興復漢室,就是為了你們的未來拼搏,為你們子孫的未來拼搏?!?p> “諸君,戰(zhàn)斗吧,為了漢室!”
經(jīng)典的傳銷演講。
只不過諸葛亮比以前的統(tǒng)治者更在意民意,說的的層次更深刻,更誘人一些。
誰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
泥腿子中有人動搖了。
沒辦法,吃的沒文化的虧。
麻雀是老油條了,他依舊在觀望。
笑話,那么多人搶著興復漢室,我憑什么非要跟定你?
丞相繼續(xù)在軍中不遺余力的宣揚他的思想。
講什么皇權的神圣性,這事他不懂,只能理解為劉家以前做過皇帝,有經(jīng)驗,信譽高,天皇老子都承認的。
又講什么正統(tǒng)性。
亂七八糟的,他頭都快炸了。
索性就不聽了吧。
只是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田變的多了,那個劉家的主公很平易近人,軍隊也整肅一新。
秩序正在重建,一個新興的政權,總能讓身處亂世的人們看到希望。
特別是總理它的大臣還是那個諸葛亮。
第一次,麻雀感受到了何為人的尊嚴,何為公平,何為律法。
這種感覺很奇妙,讓一直以來只想吃飽的麻雀產(chǎn)生了另類的渴求。
這是精神上的追求。
泥腿子嘮嗑家常時,“興復漢室”的話題也漸漸多了。
從解放天下,到解放舊都,再到解放江東。
于是那天,蒼老的陛下痛哭著說要為二弟報仇時,全軍肅然。
氣氛的沉郁,讓他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悲憤。
他突然明白爺爺為何要為馬帥死戰(zhàn)。
一直吃著劉州牧饃饃的父親為何要追隨趙韙將軍討伐舊主。
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僅僅只有主在擇兵,兵也會擇主的啊。
爺爺選擇了馬帥,父親選擇了趙將軍,他們追隨著自己所認定的英主,所認定的正義走下去。
雖九死其猶未悔。
現(xiàn)在,我該選擇陛下嗎?
那個“興復漢室”的夢想,那么美好,真的可靠嗎?
麻雀猶豫了。
是以他從兄領著整支斥候尉,誓死也要接應敗陣的劉備時,他追隨了。
在整支斥候尉有被吳軍包圍的跡象時,他也沒有選擇逃跑。
甚至于,當陸遜拋出“糧倉”這個巨大的陷阱,明擺著說要全殲他們的時候。
他的從兄竟然義無反顧的領軍去了。
“萬一呢!萬一我們就襲破了糧倉!”
“這樣就算吳賊奇襲白帝得逞,也決計無法打持久戰(zhàn)!”
“陛下決計要守住白帝,守住巴中,守住整個益州!”
“諸君,為大業(yè)盡忠的時候到了!”
一向鎮(zhèn)靜的從兄眼中閃著瘋狂。
他已經(jīng)喪失了理智。
他身邊的每一個將校,似乎都失去了理智。
于是一群蠢貨踏進布好的陷阱,還自以為是視死如歸的英雄。
東吳大都督露出運籌帷幄的淡笑,上帝視角般欣賞著他的杰作。
然后淡漠的揮手,箭如雨下。最后的抗爭,結局注定。
萬箭穿心的從兄,焦距他最后的意識。
麻雀呆呆的望著他,望著他咧開染血的嘴唇,說出最后的遺言。
“麻子…求你了…一定要告訴陛下…”
“糧倉…在這里!”
竟然不是為他尚未出生的小兒取名。
人熱血起來,真的就會這么天真么?
竟然就這么相信他?
相信他這個為了保命甘愿投降、甘愿受辱、甘愿遭人唾棄的膽小鬼,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消息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