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沒有一個是干凈的
白帝府外,眾臣散去,一場鬧劇匆匆了結。
李嚴站在階前,與身前的李子軒相對而立。
“那天你站在這里,特意與我相遇的時候,就已經(jīng)算到今天了吧?”
“所有的布局,都是為了坑害你的父親,多么可笑而諷刺。”
李子軒聞言,冷笑,干澀的嘴唇咧開:“你…也配稱作我的父親?我阿母、我,我們所受的一切苦楚,我都會讓你付出代價。”
“讓我付出代價?你能讓我付出什么代價?你能扳倒我嗎?能扳倒我身后龐大的李家嗎?亦或是,能扳倒這世上千千萬萬個李家嗎?”
李嚴將雙手背在身后,頭顱高高昂起,以一種上位者的姿態(tài)俯視李子軒。
他眼中竟?jié)M是欣賞。
“你阿母…是出身官伎坊吧?我想應該是了,我十幾年前確實有過精力旺盛的時刻,喜歡去某些官營伎所獵奇,找些落魄獲罪的世家女眷玩弄?!?p> “不過,這不是很正常嗎?她們是罪人,她們家族所犯下的罪孽,需要她們用余生去償還。而如你這般的人,就是罪孽的種子,天生下賤?!?p> “我的兒啊,我不明白阿耶做錯了什么才招致你如此憤恨。”
“你的阿母,如果真不愿忍受那般生活,完全可以自殺,誰會在乎一個賤妓的生死呢?可她寧可選擇茍且的活,也沒有直面死亡的勇氣?!?p>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選擇活下來被我糟踐,她選擇生下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嗎?”
李嚴毫無情緒波動的說出這番話,神情既冷漠,又冷靜,似乎是在分析一件再正常不過的瑣事,而站在李子軒的角度,即便他自出生以來就歷經(jīng)人間冷暖,也是頭一次,見到一個如此冷血之人。
他冰冷的如同一臺機器,而被統(tǒng)治者就是生存其中的代碼,可以肆意掠奪、操縱、篡改。
他是絕對冷靜的上位者,在他上帝視角的審判下,被掠奪階級有時甚至不如一頭豬、一只狗來的有用。
生而為人,竟連活著的資格也沒有嗎?
李嚴表示就是如此,自古以來,弱肉強食,世道如此,人心如此。
而龐大的封建階級,繁瑣的尊卑體系早已成型,在天下統(tǒng)治者的意志面前,個人想法顯得卑微而可笑。
無異于蚍蜉撼大樹。
他向李子軒伸出手,自信的向他發(fā)出邀請:“我的兒,你是幸運的,你也是強大的?!?p> “與你阿母一樣的官妓中,也許還有很多懷過我李氏的血脈,也許你阿母朋輩生下的孩子,就是你異母同父的兄弟?”
“可他們大多都沒有熬過來。有的出生就死了,有的出生了卻吃不起飯,餓死了。有的死于一場瘧疾,有的死于戰(zhàn)亂,就算僥幸活下來,也是終身為奴之命。”
“可是你不一樣,你不僅克服了這一切,甚至還如同神跡般站在我面前,與你的造物主博弈?!?p> “李子軒,下賤者,自強以至上,歷史上很多名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你就是這樣的人,你有資格繼承李氏的血脈,有資格成為我的兒?!?p> “現(xiàn)在,只要你伸出手,搭住你父親的臂膀,你就能從此脫離魚肉者的身份,從此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漁利他人。”
“何樂而不為呢?”
人在面臨選擇的時候,身子往往會不由自主的抖一下。
李子軒此刻的身軀就不可抑制的在顫抖。
像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惡寒與大腦中的熱流攪拌在一起。
仇恨與理智、對權勢的渴望與赤子之心,都在這一刻猛烈的碰撞在一起。
向前一步為魔,向后一步,卻不能成佛。
李嚴的那只不知摸過多少女人的手油膩白皙,沒有一絲老者該有的蒼老,此刻如深淵中綻放的一朵鮮花,不斷撩撥李子軒的貪欲。
五味雜陳。
很多年以后,李子軒回想起這一刻,他會感嘆:
如果當時自己接受了,他的阿母也許就能重新做回貴婦,哪怕只是妾,但母憑子貴。只要他這個兒子夠努力,在爾虞我詐中不斷勝出,也許就能奪到李家之主,那么李氏一族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他阿母也能如愿以償?shù)陌衙钟浫胱遄V之內(nèi)。
但很可惜,人永遠吃不到后悔藥,人也永遠在后悔——如果當時選擇了不一樣的路,是不是結果就會更好一些呢?
短短片刻的猶豫,上天卻沒有給他再選擇的機會,府門內(nèi)走出一名金吾衛(wèi),拱手道:
“足下,陛下要見你,隨我來吧?!?p> 李嚴收回手,他端詳了李子軒一番,笑著搖搖頭。
“有些事情確實需要猶豫,你聰明,但還沒到看透人生的年紀,所以心中仍抱有一絲希望?!?p> “不過相信我,我們是一類人,你會回來找我的?!?p> 李嚴說完,背過身去,背著手晃悠悠的向山下踱步而去,他哼著南陽小曲,仿若愜意的先生老翁,悠然自得的身姿,竟有股在野遺賢之味。
……
當李子軒被帶到白帝內(nèi)府時,劉備正穿著內(nèi)衣愉快的給趙云灌酒。
他剛剛大獲全勝一場,不得不說興致是暢快淋漓,旋即對趙云所謂的禁酒吃茶表示了嗤之以鼻。
咱北方漢子不整一蠱,天天在那茶杯端來端去的,也太小家子氣了吧?
劉備表示要抽個時間找華老頭談話談話。你整天嘮叨著要切人腦袋也就罷了,現(xiàn)在又要禁酒,那自己豈不是又要少了一大人生樂趣?
見到李子軒的到來,屏風后的劉備驚的一口酒吐了出來,旋即有些不開心的質(zhì)問金吾衛(wèi)為啥不通報。
金吾衛(wèi)那叫一個汗啊,根據(jù)他多年的侍衛(wèi)經(jīng)驗,一般進劉備內(nèi)府的都是內(nèi)臣,能看到劉備逗比樣子的人,從沒有通報這個習慣。
可是李子軒這個明顯不是內(nèi)臣啊!
嗯,看來只能怪自己腦子不太好使。
幸好劉備不是苛待之人,很不爽的扣掉他半年的酒水錢后就此作罷。
于是趙云幫他的整理衣冠,等搞出點像模像樣的主君樣子后,終于理睬起在堂前裝聾作瞎的李子軒。
“李子軒,你覺得你今日勝李嚴,是勝在哪?”
李子軒怔了一下,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只在乎結果,很少有人關注過程,但過程其實才是成功的內(nèi)核所在,而愿意關注過程的人,往往都是智者。
所以說,劉備其實是個智者嘍?
李子軒不敢怠慢,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復盤了一下,才斟酌詞藻的說道:“小臣以為,是臣的計劃巧妙而無缺漏,再加上李嚴沒有料到小臣有如此的謀算和身份,是以大意之下,這才中計。”
“以有心算無意,這是臣之所勝的根本?!?p> “以有心算無意嗎?哈!出其不意,倒也是一關鍵所在。下一次再與乃父交鋒,他可不會再如此掉以輕心了?!?p> “你將會面對一個完全的智者,他必將是可怕的?!?p> 劉備曬然一笑,隨即卻否決了李子軒:“不過你錯了,你其實并未能出其不意,你的計劃,也并不是略無闕漏?!?p> “你之所以能成功,其核心是因為朕?!?p> “是朕幫助了你,是朕選擇了你?!?p> 劉備說完,拍拍手,屏風拉開,隔間里一跪一立著兩人,李子軒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跪著一人竟是他熟悉的李主簿,立著一人則是昔日幫著李嚴演戲,喊著要打殺陳恪的某江州功曹。
李子軒錯愕,汗如滴下。
原來劉備早就洞悉了一切。
然而劉備卻放佛洞悉了他心思般搖搖頭,冷笑道:“你以為朕洞悉了一切嗎?朕不過雙目雙聰,如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不過朕身邊,常環(huán)繞忠義之士矣。”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李正方能而無德,人盡可君,其部屬早有不滿其為人者,多行不義必自斃,而天子,不過是代天執(zhí)法的代言人罷了?!?p> “至于你,你的阿母為了篡改你的籍貫,不惜先后委身多名小吏,下賤淫亂之名,名副其實。你又與她狼狽為奸,嫁禍、捏造多處長官把柄,圖以此謀取登高之路?!?p> “可惜你終究棋差一招,你太年輕,即便機關算盡也無法摸透人心,就在前日,李嚴派去打聽你消息的功曹只是稍微威逼利誘了一番,你安排好的人立馬倒戈而降,將你與你阿母之事和盤托出,若不是因為這名功曹實際是朕的人,你早已敗了?!?p> “敗的一塌糊涂?!?p> 李子軒聞言,咬牙切齒的盯著跪地乞饒的李主簿,他實在無法相信,那個昔日與母親溫存良日、信誓旦旦的李吏,就這么輕易的背叛了自己,他可是把他當成親叔叔般對待!
而劉備的責難卻還沒有結束,他聲音很輕,如淙淙溪水,娓娓而來,卻也有大石沉江般的厚重感。
“你、你的阿母,還有李嚴,你們沒有一個是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