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富府這家分的很是徹底,新年之前,竟就分了個七七八八。
雖然名義上富弼兩個同母兄弟富奭和富鼎也都分了出去,但因母親尚在,故而也與母親兄嫂妹妹住在一處。
晏然已有七個月的身孕,約莫是到底還是半守了孝,并不似大多女子般發(fā)福,仍有些纖瘦。
韓氏時??粗l(fā)愁,生怕她累得胎兒羸弱。
富貞媛近來除了喜歡與她一同做女紅外,還喜歡在她這里看書——韓氏教女甚嚴(yán),只準(zhǔn)她看些女則女戒四書五經(jīng),晏然愛看的志怪傳奇、稗官野史之類府中是一本沒有。若不是韓氏的陪嫁,恐怕富貞媛一輩子都未讀過《搜神記》、《山海經(jīng)》這般的雜書。
此時,富貞媛正捧著《長恨歌傳》眉頭深鎖,晏然看著她笑道:“這書前幾日我讀了,正好你兄長也看過,當(dāng)時還辯過幾句?!?p> 富貞媛抬起頭來,肅然之色很容易想起其同樣喜怒不形于色的長兄,“據(jù)聞前不久那些國子監(jiān)的舉子們排出了個四大美人的說法,分別是沉魚西施、落雁昭君、閉月貂蟬、羞花貴妃?!?p> “哦?”晏然倒是沒想到宋代既然就已經(jīng)有這么個榜了。
富貞媛一雙秀目略帶愁緒,“你看著四大美人哪個有好下場的,紅顏薄命不過如此。可除去深明大義的明妃,其余都是亡國的禍水,好似沒有西施,夫差便不會戰(zhàn)敗,沒有貂蟬,呂布便不會背主,沒有貴妃,大唐便能千秋萬代一般?!?p> 晏然頗有些驚異地看她,并未想到這么個土生土長的大宋好娘子會說出這般有見地的話來,頓時心生不少親近之意,“做人難,做女人更難,本就是男人無用丟了江山,偏偏還想做出個英雄末路的樣子,那這些罪責(zé)能拋給誰呢?自然不能拋給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栽贓同生死進(jìn)退的謀臣武將,那便唯有無辜以及的女子了。橫豎女子無人為她們伸冤,無人為她們鼓噪,那便唯有做個紅顏禍水,‘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搞了半天,在外出仕經(jīng)商的男人們壞了事,錯卻都是內(nèi)宅的女人的?”
富貞媛環(huán)顧一圈,見周遭無人,便湊過來,低聲道:“嫂嫂說的極是,包括那句女子無才便是德,難道不也是荒謬么?什么時候通曉詩書、明白事理都成了不德了,當(dāng)真大字不識,又如何經(jīng)營內(nèi)宅,管教子女?”
“打理內(nèi)宅,只要會算學(xué)便可,”晏然捏了捏酸痛的小腿,“至于管教子女,歸根結(jié)底被算作是男人們的事,若是母親教導(dǎo)太多,還會讓人說長于婦人之手呢?!?p> “孟母三遷之類的,卻都忘了?!备回戞瞒鋈坏馈?p> 晏然下意識就想說岳母,好歹讓她憋了回去,幽幽道:“妹妹說出如此有見地的話,我卻為妹妹擔(dān)憂了。糊里糊涂地過一世,總比清醒著難受好?!?p> “我卻不這么想,”富貞媛輕聲道,“一輩子伸手不見五指和只能看到幾日光明,我自然選后者?!?p> 晏然估計她是犯了婚前恐懼癥了,加上自己這邊的雜書與韓氏日日灌輸?shù)拇笙鄰酵?,難免富貞媛便犯了左性,趕緊勸道:“道理細(xì)思都懂得,可問題在于,你只能隨波逐流,這都是命,你以為你改得了嗎?”
富貞媛抿唇,眼圈微紅,不知是不是又想起歷史上那些命苦的奇女子。
晏然緩緩道:“人活著,難免有諸多的不如意,關(guān)鍵是如何能自救。那些三從四德,就如同佛經(jīng)一般,只能讓你心里好受點,卻幫不了你什么?!?p> 晏然進(jìn)門這段時日,闔家上下不說對她交口稱贊,也是絕無惡言,富弼也對她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敬重,加上又有了身孕,這種日子如何不讓尋常女子欣羨?
于是富貞媛便眼巴巴地看著晏然,仿佛晏然就是她人生導(dǎo)師一般。
“我以為女子在世,針線女紅可以不學(xué),琴棋書畫可以不學(xué),詩詞歌賦也可以不學(xué),但有幾樣是必須要學(xué)的,”晏然很快轉(zhuǎn)入了長嫂的角色,娓娓道來,“其一是經(jīng)濟(jì)之學(xué),許多人忙著風(fēng)花雪月,說這些經(jīng)濟(jì)之道無用,可若是不通不懂,一大家子主子奴仆加起來幾十口乃至于上百口人,吃什么喝什么、逢年過節(jié)迎來送往送什么,銀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掙來的家業(yè)也得會打理,要能守得住;其次便是法度,方才說過了,幾十人上百人,其實與一個小點的村莊無異,作為掌家之人,你要做的不是讓每個人都心滿意足,而是安安穩(wěn)穩(wěn)?!?p> “安穩(wěn)?”富貞媛睜大與其兄頗為類似的鳳眼。
晏然點點頭,“正是,每個人都各有所求,讓這個人得償所愿很有可能便會使另一人落空。故而你要做的是盡量讓每個人不至于大失所望,這樣才不會生變,才能安穩(wěn)。最關(guān)鍵的,便是嚴(yán)明法度,說白了便是要賞罰分明,下人才不會生出冤尤”
見富貞媛若有所思,晏然剛想繼續(xù),便見軒窗之外富弼那張臉,剛想起身,就見富弼擺了擺手,示意她接著說。
這愛聽墻角的毛病到底是什么時候染上的?
晏然雖氣不過,可本著負(fù)責(zé)到底的心態(tài),還是接著好為人師,“其三,便是觀人之術(shù),在內(nèi)宅之中,能見到的便是家人、家仆。對家人,你要知曉每個人的喜惡,最起碼不去得罪,對家仆,你要知曉每個人的秉性和所求,知道秉性,便可安排合適的職司各展所長,知曉所求,你便可以有辦法轄制他們,以免惡仆做大欺主?!?p> 富貞媛聽得暈暈乎乎的,這些母親也曾零零散散地說過一些,卻未曾有機(jī)會融會貫通,晏然這么條分縷析地給她說了,一時間還有些愣怔。
“三娘子是要留下用晚膳么?”富弼恰在此時入得門中,富貞媛趕緊起身行禮,晏然因肚子大了,便只在榻上坐直了示意。
富貞媛并未多停留,只寒暄了幾句便告退了。
富弼走在晏然身旁,熟練地為她揉腿。
晏然笑道:“怎么,嫌我多管閑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