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離婚
晚餐真的是吃牛排。
晚上八點，胖胖的瓊斯太太端出煎好的牛排，換了衣服，招呼眾人落座。
瓊斯家一共五口人，三個孩子，其中大的和小的都是男孩，大的十五六歲，小的五六歲，女孩十歲左右，長得非常漂亮，頭上戴著一個花頭巾。瓊斯先生穿得很正式，請沈夢昔坐下，自己才最后坐下。
晚餐因為歡迎沈夢昔顯得有些隆重，進行得也很慢。
牛排是原味煎好的，調(diào)料則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加芥末醬，辣椒油，或者鹽和洋蔥。
七分熟的牛排，入口十分的新鮮嫩滑。沈夢昔對瓊斯太太的手藝贊不絕口，伸出拇指，說這是她吃過的最好的牛排。
她熟練地使用刀叉，餐桌禮儀也沒有出錯，讓許詩哲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除了牛排，隨后又上了烤土豆，和甜菜根沙拉，四個大人每人還有一杯紅酒。
沈夢昔抿了一點紅酒，完全沒有頭暈。
沈夢昔喜歡瓊斯太太的格子桌布，也喜歡她帶有精美花邊的餐具，瓊斯太太表示也喜歡東方的刺繡和陶瓷，兩人聊得非常投機。
直吃了兩個鐘頭，才算結(jié)束。沈夢昔衷心感謝瓊斯太太的歡迎晚宴后，和許詩哲回到了房間。
看著兩個大皮箱，和有些擁擠的房間，沈夢昔開始慢慢整理行李，她換了拖鞋，在屋子里一邊收拾一邊走來走去，消化食物。今天喝了一點紅酒，完全沒有醉酒的跡象，看來這次的“租房”是不怕酒的。
收拾完東西，沈夢昔去洗手間洗漱，回來索性披了一件大衣，窩在書房的長沙發(fā)上睡了。許詩哲一直沒有出臥室的門，早已睡著了。
早上醒來，廚房有瓊斯太太做飯的聲音，沈夢昔洗漱好，化了淡妝，換了一套衣服和鞋子，來到廚房，瓊斯太太在煎雞蛋，聽沈夢昔說要幫忙，連忙趕她出去，說很快就可以吃飯了。
早餐非常豐盛，煎雞蛋、煎香腸、煎蘑菇、煎西紅柿，還有烤面包和咖啡紅茶。
瓊斯太太見她十分吃得慣，又吃得不少，非常開心。廚藝得到認(rèn)可，是每個主婦最開心的事情。
沈夢昔心想，天天這樣的吃法，租金的確需要加上一些。
許家提前給許詩哲多匯了錢，作為她來英的生活費，所以許詩哲昨天是不應(yīng)該皺眉頭的。
吃過早餐，許詩哲要去上課，沈夢昔在書房里隨意翻看，在一本英文版書籍里，找到一封中文信，居然是一個有婦之夫?qū)懙那闀?，沈夢昔反?fù)看著信，又翻出武陵空間里的書印證，確定這是許詩哲的緋聞女友林惠雅的父親、素有“愛情大家”之稱的林長空，與許詩哲之間玩的文人雅士的游戲。
林長空扮演有婦之夫，許詩哲扮演有夫之婦，模擬兩個不能在一起的戀人，通過書信互訴衷腸，既顯風(fēng)雅，又是對羅素的愛情觀的探討。
這封信，在1925年林長空去世后，被許詩哲發(fā)表于報紙上，引得眾說紛紜，更有考據(jù)派印證，林長空的信是寫給石門一位徐姓女子的，兩人很可能存在過戀愛關(guān)系。
在沈夢昔看來，也覺得可信，因為林長空在信中向戀人訴說親身遭遇，在生死關(guān)頭對戀人的思念之情，都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起碼在他的心中，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愛人，愛而不得。
林許兩人還真是一對忘年交，對羅素在《婚姻與道德》中宣揚的愛情觀念，觀點十分一致，而許詩哲更是愛情至上，認(rèn)為父母包辦的婚姻，沒有愛情而是不道德的，要盡快解除。
沈夢昔把信放回原處，心想，他大概是要開口提出離婚了吧。
那就快點吧。
這一晚，沈夢昔還是睡在沙發(fā)上，許詩哲看著她，臉色難看，似乎是被嫌棄了的惱羞成怒。
“我睡不慣那軟床，還有，這段日子身上不舒服，生了阿歡就這樣。你懂得?！鄙驂粑暨B忙解釋。
許詩哲臉色緩和，很紳士地說：“那你去睡床，我來睡沙發(fā)吧。”
“不必不必，我早上醒的早，睡這里很好。”
于是，和平分居就開始了。
一天傍晚，許詩哲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晚飯也沒有吃，瓊斯太太特意裝了一盤食物要沈夢昔端回去，帶給許詩哲吃。
推開臥室的門，許詩哲蒙著頭躺在床上。
沈夢昔放下餐盤，猶豫了一下，“你怎么了？感冒了？”
被子里沒有聲音。
沈夢昔退了出去。關(guān)門前想了想，又拉開被子摸摸他的額頭，沒有發(fā)熱，放下心來。
第二天早上許詩哲照常去上課，沈夢昔在他的枕頭下找到一封信，筆跡與那封“情書”相同，但語氣口吻是一個女孩的，原來是林長空代替女兒寫的婉拒許詩哲求愛的信?！伴w下用情之烈，令人感觸，惠雅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并無絲毫嘲笑之意，想足下誤解了。”
哈哈，怪不得難過成這樣，剛剛接觸新的愛情觀和詩歌的許詩哲，把林惠雅想象成了最完美的女神，現(xiàn)在女神拒絕了他，早上能起來上課已經(jīng)是很堅強了。
呵呵，討論愛情是一碼事，把女兒給你做小又是一碼事??！
這個許詩哲未免也太過天真！
有一次飯后無聊，沈夢昔問許詩哲，“你說，女人流產(chǎn)會死嗎？”
“也許會吧，坐火車也會死人，吃飯喝酒也會死人?！痹S詩哲漫不經(jīng)心，并不欲與她多說，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他最近真是太多煩惱了。林惠雅知道了他有妻有子，更加不肯與他多來往，最近還說要離開英國。她受了房東女建筑師的影響，居然想攻讀建筑學(xué)。
許詩哲知道林惠雅的心結(jié)，她自身是庶女，生母是妾，知道做妾的苦，又那么優(yōu)秀驕傲，自然不肯做小。他能感覺到林惠雅對自己是有情的，他們的靈魂也是貼近的，相通的。
他現(xiàn)在執(zhí)著的想法就是離婚，沒有了這個封建家庭塞給他的土包子，他就自由了，林惠雅就會馬上答應(yīng)他的求愛。
想了一些措詞，他從臥室出來，“你，在看書？”
“沒事閑著翻翻。你有什么事要說？”
倒不用轉(zhuǎn)彎抹角了?！澳悄憧匆幌逻@個?！痹S詩哲遞給沈夢昔一張紙，就回了臥室。
“真生命必自奮斗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造社會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p> 好一篇離婚宣言啊！
沈夢昔看后，松了口氣，終于提出來了。
她提著那張紙，敲敲門，推開了，“你的意思是想離婚嗎？”
許詩哲忙站起來，“是的，我們都應(yīng)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你也盡可以去尋找你的真愛！”
“真大方，恐怕是你要去尋找真愛吧。”
“畢竟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那么阿歡呢？”
“阿歡怎么了？”
“阿歡跟著誰？”
“當(dāng)然是跟著爺爺奶奶！”
“那么我呢，我們的財產(chǎn)如何分割？這五年的青春你如何賠償？”
許詩哲呆了，“你拿走你的嫁妝好了！我要怎么賠你？我也付出了五年青春！”
沈夢昔心說，恐怕你也沒有什么財產(chǎn)可分割，每一個銅子都是你爹給你匯過來的！
“你也用肚子生了一個孩子出來嗎？然后留在別人家？”
“你不要糾纏！我是肯定要馬上離婚的。不然惠雅就要回國了！”已經(jīng)開始不耐煩了。
“我同意！”
“你糾纏下去根本......你說什么？你同意？”
“是的?！?p> “太好了！”許詩哲啪的擊掌，“太好了，你終于想通了！我們就是要做世人的榜樣！”
沈夢昔嗤笑一聲，將那張紙放到床邊，扭身回了書房。
沒過幾天，許詩哲帶著兩個朋友回來了，一個叫金岳龍，一個叫吳應(yīng)熊，這兩位是許詩哲叫來做離婚見證的。沈夢昔覺得許詩哲的這兩個朋友，看她的時候，似乎又沒在看她，仿佛她就是一個死物，一坨封建的糟粕。
許詩哲從一個信封里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沈夢昔。
沈夢昔拿起協(xié)議書，仔細(xì)閱讀。三人緊張地望著她的眼神所過之處，許詩哲在心里背誦著她讀過的部分。
讀到一句“為了改良社會和造福人類，要做出榜樣自由離婚，拋棄痛苦，開始幸福?！苯蛔⌒α顺鰜?，“哈哈哈，造福人類！”
三個男人吃驚地看著她，以為她要反悔。沈夢昔白了他們一眼，繼續(xù)看。
協(xié)議書上提及兒子阿歡為許家唯一的孫子，理應(yīng)歸許家撫養(yǎng)，章嘉瑜的嫁妝自行帶走，一別兩寬，嫁娶自由。
沈夢昔也不想多做糾纏，又看了一遍，心里模擬了一遍章嘉瑜的簽名，就簽字了。
一式兩份，許詩哲早已簽好名字，看來心情是相當(dāng)迫切。
許詩哲看著她的簽名，開心得像個孩子，幾乎跳起來，仿佛終于逃脫牢籠，又仿佛成了社會的功臣。“好極！真是好極！這太有必要了，中國必須把舊東西破除掉！”
那兩人上前與他握手相慶。
沈夢昔看著三人興奮的樣子，收好協(xié)議書，站起來說：“我馬上搬走。祝福你能找到更好的太太?！毕氲阶魈熳鞯氐年憰悦迹α?。
許詩哲又從另一個信封里拿出一張紙來，送給沈夢昔，說是為她而寫的新詩。
沈夢昔都驚了，連忙推拒道：“不不，你不必為我寫詩！”
你的詩還是留給那幾位吧。
許詩哲看看兩位朋友，一付”我說的沒錯她就是土包子吧“的表情，把寫著詩句的兩張紙塞到沈夢昔手里?！罢f了是專門寫給你的！”
展開信紙一讀，沈夢昔又樂了。
“笑解煩惱結(jié)
***
這煩惱結(jié)，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jié)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jié)里多少淚痕血跡，應(yīng)化沉碧!
忠孝節(jié)義——咳，忠孝節(jié)義
謝你維系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嘆息，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jié)義！
***
東方曉，到底明復(fù)出，如今這盤糊涂帳，如何清結(jié)？
***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只消耐心
共解煩惱結(jié)。
雖嚴(yán)密，是結(jié)，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
***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jié)，煩惱苦結(jié)。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此去清風(fēng)白日，自由道風(fēng)景好。
聽身后一片聲歡，爭道解散了結(jié)兒，
消除了煩惱！”
好一個“身后一片聲歡”，在他之后，又有無數(shù)“有志”男兒都跟著他前仆后繼地離婚了，拋棄了父母包辦的糟糠之妻。
只能說，新思想剛開始輸入的時候，往往是面目全非，啼笑皆非的。
沈夢昔看著這半白半文的詩，真心沒覺出好來。不過，倒真是表達(dá)出了他的喜悅之情來。
許詩哲把簽字準(zhǔn)備好了，新詩也準(zhǔn)備好了，這是篤定她也渴望離婚了。
她倒真是這么想的，但是章嘉瑜未必，前世許詩哲曾試圖讓章嘉瑜流產(chǎn)，當(dāng)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剛剛滿月，還在醫(yī)院的保溫箱里，許詩哲就遞上了離婚協(xié)議。
沈夢昔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節(jié)，就覺得惡心，既然反感這個女人，為什么還能讓妻子懷孕呢，不是正在熱戀林惠雅嗎？
這個男人的上下半身是分開使用的嗎？
沈夢昔忽然促狹之心大起，忍住笑，看著許詩哲說，“詩哲，多謝你送我的詩。雖然我才疏學(xué)淺，沒有讀過幾年書，但為了表達(dá)我的喜悅之情，我也送你一首新詩，作為告別的禮物吧?！?p> “你會寫詩？舊體詩？”許詩哲疑惑地說，他對前妻了解甚少，實在不確定她是否能寫新詩。
沈夢昔沒做回答，直接背誦：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整首詩充滿生機活力，字里行間積極向上，沈夢昔讀的字正腔圓，聲情并茂，充滿了對新生活的無限向往。
幾人第一次聽到這樣流暢優(yōu)美的詩句，不似許詩哲初涉新詩的艱澀，心中正在回味震蕩。只見沈夢昔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打開門，她走了出去，留下三個呆若木雞的人。
許詩哲震驚的臉上再無一絲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