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三人早早起身?？兆R大師已在殿上等候，身旁從兩僧人，俱是與他一般年紀，正是空明、空遠兩位高僧。昨日他二人各自有事在身，未得親見，聽聞噩耗后，紛紛趕來，與三人會面言說。
武宗首座空遠大師身材魁梧，高八尺有余，身上佛衣、足下麻鞋、脖上念珠，俱比常人大上一圈。他得知妖僧一事后，分外著急，蓋西法華四人中，武僧龍象乃是他的得意門生。見得三人，他略一施禮，開口驚問，聲如洪鐘。
“幾位施主，除了血衣和黃泉珠外，可有其他線索？”
陸抑搖頭道：“眼下所知只有這么多，畢竟黃泉老怪是我們馮堂主親自收服，個中細節(jié)也只有他知曉?！?p> 空遠大師聽得黃泉名，合掌嘆道：“無量壽佛！一晃十數(shù)年，魔頭竟卷土重來，神州不免又是一番腥風血雨、生靈涂炭?！?p> 陸抑道：“大師不必過慮，黃泉已為堂主消滅，不復存在了?！?p> 空遠大師道：“以黃泉血魔的本事，怕是沒這么容易消滅。不過，馮堂主可以單槍匹馬與黃泉血魔對敵，其修為之精進可見一斑吶?！?p> 陸抑問道：“黃泉老怪有這么厲害嗎？”
空遠大師略一沉吟，說道：“十八年前，我?guī)熜值苋寺?lián)手應對黃泉血魔尚且不占上風，眼望一干仙家散修被它屠戮。萬不得已使出佛門秘術(shù)，方才得以將其擊敗?！?p> 空明大師聽聞他提及“秘術(shù)”，兩步上前，打斷道：“師弟，前塵舊事，不須再提了?！?p> 三人不由望向空明大師，但見他須眉皆白，眼神矍鑠，一手持念珠于胸前，另一手隱于袈裟之中。舉手投足從容穩(wěn)健，氣度非凡，不愧為禪宗首座，端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彭揚本不欲多話，只求早結(jié)束早脫身。但眼下空明打斷空遠，她倒瞧出些許端倪——其中似有細節(jié)深藏，幾位大師并不打算告訴他們——便開了金口問空明道：“大師，前塵舊事若是不提，何以提防覆轍重蹈？”
空明聽到這話，仔細瞧她兩眼，敬問道：“還沒請教女施主是？”
“彭揚，孤月堂門人?！彼鸬牡讱鉂M滿。
“原是杜堂主高徒?！?p> 空明大師提到“杜堂主”，似有幾分忌憚。彭揚敏銳捕捉到這一神色，正待細問，空識大師來到近前，對空明道：“師兄，彭施主所言亦有道理。依我看，當日之事便是說說也無妨?！?p> 空明聞言望向空識，嘴唇微微翕動，似欲辯駁。后者早已領(lǐng)會其意，正色望向他，并不退讓。二人對視良久，空明輕嘆一聲，垂首道：
“當日我們師兄弟三人迎戰(zhàn)黃泉血魔，本無勝算…”
空明大師說到這里，面色悲慟，神識早已穿越這十幾年光陰，回到那個血雨腥風的時刻。
“萬古林為六芒山之門戶，正道中人欲一舉搗滅隱曜殿，不得不先突破此處。黃泉血魔奉重光之命，死守萬古林，一場硬戰(zhàn)在所難免。
那時節(jié)，群雄并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那魔頭修為高深，又有邪法靈寶，死于他手者不計其數(shù)。我們師兄弟三人眼見眾人遭厄，于心不忍，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使出那招‘禁術(shù)’…”
“禁術(shù)？”
彭揚聽到這兩個字，一點靈光在腦中疾閃而過。當日杜晚棠身受重傷，被救之后，也曾提到“禁術(shù)”。她不由暗自揣測，此二者莫非有什么相同之處？
空明大師頓了頓，接著說道：
“禁術(shù)乃是吾師圓了大師早先研習無上佛法偶然參透。他將此術(shù)傳于吾等后，追悔莫及，曾要吾三人在佛前立誓不得使用，否則……否則便永墮輪回不得超脫?！?p> 空明大師說到這里，面露愧色，嗟嘆不已。
彭揚不解道：“佛法中參透，該為正道。既傳于你們，又何苦不讓你們使用？”
空明大師連連搖頭，說道：
“彭施主有所不知。先師所參悟的禁術(shù)名為‘大日如來印’，蓋以悟無上妙法的血肉之軀為基，奪天地造化，引佛光入世，普照眾生，退散邪魔。我?guī)熜值苄逓椴患跋葞?，任何一人都無法單獨使出此術(shù)，只得將其延展為‘華嚴三圣印’，由三人合力使出。如此一來，方得與幽泉血魔一較高下。此術(shù)雖然厲害，但奪了天地造化，施術(shù)之人，難免遭受業(yè)報：輕則軀體損毀，難再復原；重則功果不存，身死道消。”
說到這里，空明大師將袈裟卷起，露出隱藏的手臂，其上筋肉枯萎，粗細尚不及十歲孩童?？者h大師也走上前來，掀開佛衣，露出半邊身軀，腰腹間如為炭火炙烤過，遍呈焦黑，枯皮脫落?？兆R大師最后上前，解開身上搭掛轉(zhuǎn)身，數(shù)十道黑線從脖頸處直延背心，隱隱躥動，似群蟲噬心，恐怖異常。
三人看罷，無不驚悚。
空明大師重新袖起手臂，沉痛道：
“正因如此，先師才讓我等立誓不得使此禁術(shù)，怕的就是我們遭受業(yè)報，難成正果。但那時節(jié)，神州遭厄，眾生枉死，我等修行之人豈能不心懷慈悲，忍見地獄景象。”
說到這里，他已是老淚縱橫。三人瞧見高僧落淚，無不心酸，萌生更多敬意?？彰鞔髱熒陨云綇停^續(xù)往下說道：
“及至魔患已除，我們師兄弟三人僥幸存活下來，一面堅持為犧牲者念經(jīng)超度，一面廣招門徒普度眾生。但每每念及昔日情景，總心有余悸，蓋世人所說‘居安思?！且病：髞碛旋堊州吽耐?，各懷本領(lǐng)，佼然出眾。我們恐魔頭卷土，無人可擋，便將‘華嚴三圣印’復延展為‘菩提薩捶印’，傳授于他們，希望危難之際可以拯救蒼生?！?p> 彭揚聽到這里，仍是不甚明白，問道：“可這‘菩提薩捶印’，和妖僧血衣有何關(guān)聯(lián)？”
空明大師言道：
“菩提薩捶印與大日如來印、華嚴三圣印乃是一脈相傳、異曲同工，俱為引無上佛光驅(qū)魔散邪之法。我們?nèi)水斈晔褂脮r，因心懷恐懼，不得盡顯其威力。是故傳授四徒時，嚴厲要求，愿他們面對邪祟無畏無懼。其中龍圖、龍象、龍拂俱得會意，于西法華潛心修行，力克心魔；獨龍樹始終有所畏懼，不得精進。為此他下山除魔以圖歷練，卻不知在何處著了血魔的道…說來都是我們的錯…”
空明大師說到這里，長嘆懊悔，面色沉痛。
陸抑慌忙勸慰道：“大師且勿悲慟，如今只有血衣，不足為證，待我們?nèi)ノ鞣ㄈA走一遭，問清原委，那時再悲慟也不遲?！?p> 空明大師聞言點頭：“只得如此，有勞三位施主了。”
陸抑道：“舉手投足，何勞之有?！?p> 言語間一僧人走入殿內(nèi)，約莫二十來歲光景，濃眉大眼，面相憨厚?？兆R大師見他來，抬手喚道：“智翰，你過來?！?p> 僧人垂首上前，空識大師對三人道：“此乃吾寺四代弟子智翰，龍圖之徒，你三人前去西法華，就由他代為引薦?！?p> 空識大師言罷，智翰合十施禮道：“貧僧見過三位施主?！?p> 上官璃走到近前，將小和尚上下左右打量個遍，挑剔道：“小和尚，你年紀輕輕，怕沒什么修為，御空而行該會吧？”
陸抑聞言，拉扯她道：“不得無禮，怎么能跟小師傅這般說話！”
上官璃努嘴道：“我說的本就是事實啊，由此去巴蜀青鸞山，少說幾千里之遙，若再帶個拖油瓶，可是不便至極。”
陸抑聽她說話越發(fā)放肆，生氣又尷尬?？兆R大師卻爽朗一笑，對上官璃道：“施主無須擔心，智翰年紀雖輕，卻深得龍圖真?zhèn)?，其修為應不在你之下，斷不會拖累你們?！?p> 上官璃聞言反倒來氣了，正聲道：“喂，老和尚你說什么呢，我好歹得過馮堂主真?zhèn)?，修為還比不過一個小和尚嗎？”
空識見她憤憤，只是微笑搖頭，不再答話。上官璃越發(fā)氣憤，暗自嘀咕：“老和尚小和尚，一個比一個討厭。”
智翰人如其貌，憨厚穩(wěn)重。上官璃滿口牢騷，他只充耳不聞，又對三人施個禮，好聲好氣道：“三位施主，若是準備妥當，這就上路吧。路途遙遠，不宜耽擱?！?p> 陸抑與彭揚拜別三位高僧，隨智翰出了靈臺山，往巴蜀群山而去。智翰頭一次離山，饒是六根清凈，也難免有些激動，是以飛行之中忍不住與二人攀談，問起山外神州風土景象。二人知無不言，與他暢談一路。三人本就年紀相仿，言語間互生好感，大有結(jié)交之意。上官璃先前便不悅，此時見三人言笑，越發(fā)不爽，只將一張小嘴鼓成青蛙狀，口中瑣碎道：
“臭陸大哥，壞陸大哥，胳膊肘老是往外拐。拐向彭姑娘也就算了，人家好歹有幾分姿色；可你拐向個小和尚又是什么意思？難道我連個和尚也不如？”